鱼薇孤身走入万象酒馆的时候,是天光黯淡的傍晚。
日头已落入地平线,上京城中华灯初上,但人们眼中所见终究没有白昼时那样清楚。况且鱼薇还戴着面纱,遮着自己的容颜,便更是无需考虑如何打发掉那些不自量力的登徒子了。
一入酒馆,她径直走向到中央的柜台前,低声道:“杜掌柜的,放弃吧。”
那个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算盘的杜掌柜,白尹并不认识,但他却认识白尹。当初在北安城里,白尹随着虵狼解救了苍国镜湖公主的那一幕,便落在了躲在暗处的杜掌柜眼里。后来白尹在营县的所作所为,他也始终暗中关注着……因此杜掌柜很清楚,自己多年的谋划是一朝成功亦或毁于一旦,在很大程度上就系于白尹身上。
可是此刻,鱼薇却说道:“白尹的态度异常坚决,他不肯与虵狼和解。在我看来,他更不可能听命于你。”
杜掌柜的手指一抖,竟将算盘敲断成两截!
他抬起头,面色微有不忿:“我没打算让他听命于我,是合作,合作!”
鱼薇却嗤笑道:“鸿雁族的少当家是这么跟你说的?那些心高气傲的飞鸟乐意跟别人平等合作?”
杜掌柜仍旧争辩道:“我不管少当家的怎么想,在我看来,这就是合作!五圣早已不存于世间,如今的万千妖族,没有哪一个能服众。既然如此,那自然就该平等相处。”
“白尹的想法跟你有些相似,不过他不仅仅希望妖族平等相处。在他看来,人族和妖族似乎也该如此……总之,鱼氏欠你们的人情如今已还清了,今后两不相欠。”
扔下这句话之后,鱼薇转身便走,甚至没留下来多喝一口茶或一杯酒。
杜掌柜低着头,从算盘上取下两颗珠子,合掌为拳,稍稍一捏。再摊开手掌时,两颗石质算珠已然化为齑粉。
“人族与妖族平等……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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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当初至上京的白尹还在一边欣赏城市风貌一边默默谋划的时候,在城中那高高的宫墙之内,新一天的朝会已召开多时了。
朝堂之上,几乎所有文官都嗅到了风向的改换,唯独丞相宋立夫一无所知。可是,当那个一身布衣看似平平无奇的读书人被太子带上来的时候,宋立夫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宝座之上的齐王,沉声问道;“那位,就是徐公子吗?”
那读书人连忙跪下,大声道:“草民徐祥均,叩首求见陛下!”
“嗯,你现在见着了。有什么事,就都说出来吧。不用担心,不用害怕,在这里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徐祥均的出现已然让宋立夫背后泛起寒意,而君上的那一句“在这里没人敢把你怎么样”更是把他吓得不轻。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里隐含着什么意思,不只是他宋立夫,朝堂上的其他人也都有所明悟。
徐祥均磕了一下头,再抬起头,朗声道:“启禀陛下,草民出生于营县,自小在那里长大。因此盐政一出,断了乡亲们的生路,令我实在不忍沉默,便鲁莽闯下不少乱子……”
齐王摆了摆手:“我们都知道你闯了什么乱子,你就实话实说,盐政究竟怎么断人生路了?”
又是这样,说到‘实话实说’这四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这样一来,朝堂上的其他大臣哪怕再怎么有意见,也不敢在这时触怒陛下了——哪怕是公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也不例外。
于是徐祥均直言道:“营县有民近万,其中超过七成皆是盐民,以海边造私盐为业。剩下的三成,除了吾辈这般不事劳力的读书人,也都与私盐之业有关,比如拉车贩盐、制作盐业器械之类的,因此……”
听到这里,丞相终于忍不住了,大怒而斥道:“胡说八道!哪有那么多盐民,你这是妖言惑上!”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突响,把堂上诸公都吓得哆嗦不已——那是齐王用手中的剑鞘砸在地上敲出的声响。
“宋立夫!”齐王又大喝一声,突然站起身来,“你生在营县还是他生在营县?你清楚还是他清楚!”
朝堂之上公然直呼姓名,这无疑是极其不妙的预兆了。至此,对于这股风向从转变,众人皆已是确定无疑——自从圣上登基以来便恩宠不断的宋丞相,似乎终于要倒大霉了。
宋立夫也终于回过神来,顿时脸色惨白。
齐王指着仍旧跪在那里的徐祥均,喊道:“你继续说!”
徐祥均面色不变,接着道:“我不忍见营县民众就此饿死,故而四处奔波,陈述盐政之弊,却被抓入牢中。谁知营县百姓因此不忿,竟闹上县衙,还将我从牢里劫了出来,而相邻那些状况类似的县听闻此消息,竟也大闹起来……草民一颗忠良之心,却惹出如此大乱,实在可悲可叹,虽九死不能抵罪。”
话音落下,朝堂上一片寂静。
可就在众人急急忙忙思索,猜度陛下心思的时候,徐祥均却突然站起身来,拔下了头上的簪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如此自然不能随意剪短头发。而为了方便行动,人人都要梳理收拾长发,且大都需要以簪固定。朝堂诸公的头顶上的簪子大都是金玉质地,但徐祥均此刻拔下来的那枚,则是最廉价的骨头簪子。
正常来说,除了沐浴和入睡之时以外,没人会随便拔掉簪子。披头散发之状,无疑很是不雅,按理说读书人更应在意仪容。除非,是用来当做武器……
带徐祥均上殿来的太子齐琮顿时慌了,连忙大喊:“徐祥均,你要干什么?”
“草民愿以一死谢王恩,明己志!”
高声呼喝着,徐祥均捏紧了手中的簪子,直直插入自己的脖颈!
然后,他摔到在金丝缀檀木的地板上,而鲜血如喷泉飞溅,染红了周围一大片。
大殿之中,鸦雀无声,只有濒死之人愈发微弱的呼吸。而在初时的喷溅之后,那鲜血便如同小溪般缓缓流出。
按理说,血流应当是悄然无声的。可是在宋立夫的耳中,却宛如惊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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