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画画，徐潺熬了一夜。
从初入蒙学时起，徐潺就对丹青颇有兴趣。后来入仕，见识了官场险恶之后，他更是钟情于此，直到如今，他已自觉习练了几十年的画。无论是水墨江山，还是多彩侍女，他都画遍了。
年岁渐长，精力体力愈发消退，最近几年徐潺已不再尝试太过复杂的画幅，只时不时地临摹身边常见之物，图个安然惬意而已。但最近这两天，又有些不同……
从昨天早上开始，徐潺就再次拿起画笔，在那大幅的空白画纸上信手挥毫。除了偶尔停下来喝口水休息片刻，他几乎一直在画。从早到晚，粒米未进，好不容易才定下了总体轮廓与色彩。但这还没完，徐潺又让仆人点了几十盏灯，将那并不大的卧房照得比白昼还明亮。
趁着自己精神亢奋，年近六旬的徐潺连夜画完了全幅，甚至精细到了画中每一个人物的头发丝……
上午，徐祥均等了许久之后，终于听到父亲的呼唤，走入其卧房。
他只见自己的老父坐在扶手椅上，身旁的大桌摊放着一幅地毯般宽大的彩色画。尽管只是匆匆一瞥，却也不难看出那画中的主色调。
以土黄为主色，海蓝为辅，朱红点缀如血，绘的尽是众生百姓困顿相。
徐祥均指着桌上的画，不禁问道：“爹，您画的这是什么？”
徐潺凝视着自己的儿子，目不斜视，沉声道：“营县百姓。”
“您画这个……”
“我和你一起去，献上这图。说服太子殿下的把握应当能稍大些。”
徐祥均连连摇头：“这怎么行！我陷入此事也就罢了，怎能再将您搭进去？”
徐潺吹胡子瞪眼：“你能舍生取义，就不许你父亲如此行事？”
“爹，我一个人去就够了，真的！”这么说着，徐祥均突然噗通一声干脆跪下，“若是再将您牵连进来，我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意义？我甘愿赴死，不仅是为了营县百姓，也是为了不拖累咱家！”
徐潺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却换了个口吻：“那你也可以不陷进去。你去和你弟弟一起，拜白先生为师，离开这里，对外就说你投海自尽了……”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不屑宵小手段！”徐祥均断然否决道，“爹，这可是你当年教我的。”
徐潺终于再也绷不住了，双手捂脸，却还是有老泪从手指缝里涌出来。
“我就不该让你读书，不该让你读书！什么圣贤书，狗屁圣贤，死的不是他家儿子！”
循规蹈矩了几十年之后，这无疑是从徐潺口中说出的最为惊世骇俗之语了。就连徐祥均，都不禁略感惊讶。
这时，徐祥同跑了进来。
“爹，哥！”他到卧房里站定，双手理了理因奔跑而略显凌乱的衣袍，匆忙道，“白先生让我来告诉你们，哥的请愿，太子已经答应了。”
徐潺顿时站起身，震惊道：“我们都还没过去，太子怎么知道……”
徐祥均这时却镇定了下来，解释道：“我给太子殿下写了一封信，信上言明盐政之弊，恳求殿下帮忙。写好以后，白先生就把信替我送了过去。现在看来，白先生说的真是没错，既然太子殿下愿意不声不响亲赴营县，就说明他早有安抚之意。爹，弟弟，那我现在就……”
现在就过去了，现在就要与你们告别了——这话，此时的徐祥均却难以说出口。
徐祥同自然明白此时情形，不禁抹了抹泛红的眼眶。可目光往旁处一落，他就看到了桌上的画，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徐祥均顿时反应过来，连忙道：“对了，爹，这画我也带去，不能白费了您的心血。”
“你……”徐潺手指儿子，哽咽着，已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徐祥均也低头不再多说。他先轻轻摸了一下画纸，确定墨汁皆已干，才小心翼翼地卷起画幅，卷成一根卷轴。
但就在徐祥均拿起卷轴正要带走的时候，徐潺骤然喷出一口血来！
殷红的血迹溅在白底卷轴上，醒目无比。
徐氏兄弟俩大惊失色，连忙喊着：“父亲！”“爹你怎么了？”
徐潺却摆了摆手，颓然坐回椅子上，低着头，嗓音喑哑至极：“快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爹……”
“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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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徐家院门时，徐祥均眼前一花，差点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可是定下心神，目中所见却那么清晰，让他难以否认。
只见家门口的这条路上，沿路两边皆是黑压压的人群，从咫尺之遥直到百步以外的拐角，全是人。这些人的面孔大都让他感到熟悉，因为全都是营县的百姓。尽管叫不上名字，可是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在路上和集市里见多了，也总会觉得脸熟。
这时，徐祥同低声解释道：“太子殿下派人通告全县，说他亲自来此，就是为了解决营县之事，坐等你自投罗网。全县都知道此事了，但殿下派的人唯独绕开了咱们家。白先生说，殿下是想给您足够的时间。”
徐祥均嗤笑道：“给我足够的时间干什么？逃跑？”
徐祥同又说：“白先生还说了，太子殿下把带来的精兵强将全都留在了城外。哥你若是逃，只要别往正东方跑，就绝不会有人拦你。而若是不跑，这样也不会让人觉得你束手就擒是迫于兵威。”
徐祥均摇了摇头，叹道：“他们倒还真是好心。不容易啊，见多了狗官，我还真没想到还有白先生和太子殿下这样的……”
徐祥同看了看周围。来自营县民众那无数道沉默的目光让他心慌不已。尽管周围出奇的安静，可他感觉胸腔里仿佛有战鼓擂个不停。纠结片刻，徐祥同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哥，咱们跑吧！你跟我跑，到了岳山就没哪个狗官都管得着咱们了！”
徐祥均却丝毫不为所动，笑道：“白先生和太子殿下已将戏台给我搭好了，岂有避而不去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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