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衙里出来时，白尹避开了群情激愤却压抑沉默的营县民众，来到了暂住的那间客栈。

一进房间，他就见竹琪正坐在自己的床上，一摇一摇地晃着小腿，手支着下巴望向窗外，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竹琪在这里，而本应在这屋子里的鱼贤却不在。

听到开门声，少女连忙扭过头，问道：“你跟那太子谈得怎么样啦？”

白尹在少女身旁坐下：“那位殿下很识时务，用不着我费太多口舌，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竹琪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道：“话说，徐祥均到底会怎么样啊……”

白尹淡然道：“这事其实并不算太复杂，只要站在各方的立场上，不难明白。”

“各方的立场？”

“对，你要知道官府是可以修改政策的，但前提是必须维护威严。否则，以后的所有执政手段都要大打折扣，国家也就无法长久维持了。而若是要维护威严，就必须严肃惩办县衙被打砸抢的事情，要抓替罪羊——营县的所有聪明人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哪怕是不那么聪明的人，在这些天的私下议论中也明白了。”

竹琪沉思片刻，喃喃道：“他们都明白了，本来不是盐民的徐祥均……”

“与盐政没太大关系的徐祥均到处陈述盐政之弊，以至于找来此祸端，无疑是营县的英雄。但现在，这位英雄却是替罪羊最好的人选。”

“所以徐祥均必须要死？”

“没办法，营县百姓要想在官府手下寻一条活路，如今唯一的选择就是把他们的英雄卖个好价钱。”

竹琪皱眉问道：“那徐祥均马上就要死了？”

白尹摇了摇头：“不会马上就死。我给太子的建议就是，绝对不能当场处死徐祥均，而要将他带到朝堂上处置。至少不能让营县百姓看到，免得刺痛他们的内疚之心，再次激起民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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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千营县百姓的注视中，徐祥均挥别了弟弟，独自走向县衙。

徐祥同当然是想要陪哥哥一起走这条路，但白尹事先就叮嘱过他，千万不能同行去县衙，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而徐祥均对此也深表赞同。就像先前对父亲说的，徐家陷进来一个人就够了。

拐了一个弯，徐祥均走上了贯穿营县南北的主道。顺着这条路一直走，用不着多久便能到县衙。

先前站在徐家院子门口的百姓，随着他而挪动脚步，跟在他的身后，也一同朝着县衙进发。他们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有杂乱的脚步声，仿佛群兽迁徙。

这些人大都是男性，不过也有不输须眉的中年大娘大妈，有少年和孩子，有老人，更多的则是正当壮年的县民。如果没有前段时间颁布的盐政，他们中的大多数此刻本应在海边的盐田里忙碌。如果没有徐祥均，他们也唯有沉默，绝没理由聚集起来。

就算是这时，他们依旧沉默，沉默地大踏步走着。但就这么走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统一起来，仿佛成了一支齐心协力令行禁止的军队。而走在这支军队最前方率领其前进的，却是一身布衣其貌不扬的读书人，徐祥均。

街道的两边站了许多人。当那支军队经过时，其中的大多数人都忍不住跟上，让这支队伍愈发壮大，这步调的声势也就愈发惊人了。

就这样走到了县衙门口。

平日里让人望而生畏的县衙，此刻在黑压压的人群之前却显得如此渺小，如同妄图挡车的螳臂，仿佛随时都能被碾压而过。但随着徐祥均停下脚步，浩浩荡荡的车轮也刹住了车。

齐琮身披唯有王室能穿的云金纹玄色华服，从县衙里迈步而出。

此刻，尽管这位齐国太子的身边没有人护卫，看似孤立无援，但在衙门之中就守着几位妖族高手。太子只是站在县衙门口，并没有走太远，因此若真有人心怀不轨，他们也完全来得及救援。

但待在衙门里的另外两个官员并不清楚底细，看外面的阵仗就都吓得腿软，不敢出去了。

齐琮回过头，唤了一声：“赵县令，张盐督，你们为何不过来啊？”

太子殿下发话，两位也就只能无可奈何地出来了。只是在官场里互相作对的两人，此刻却几乎是互相搀扶着，好不容易才从衙门里走出来的。

然后齐琮看向停在自己面前的徐祥均，赞叹道：“徐公子不愧是大丈夫，气度非凡，无所畏惧！”

徐祥均抬手往上指了指，又往下指了指：“我徐某人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又有何可畏惧的？”

“哈哈哈，好！”齐琮笑着，又上前一步，拱手作揖，弯腰鞠了一躬。

所有人都看呆了。

从来都是只有臣子给君上行礼，大家何时见过君上给臣子行礼的事情？太子虽说不是国君，但走到哪里也都可以代表王权了。可是至高无上的王权，今天却给一介布衣弯下了腰，这算什么？

直起腰，齐琮的目光越过徐祥均，看向其身后的人山人海。太子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朝堂之上，许多人建议父王直接派大兵镇压营县，但父王不忍。因为大兵一到，那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场！所以父王派我来体察民情。我来到这里，看清了营县的状况。等我回去，便要向父王建议，请求废除或修改盐政，以保国泰民安。”

话音刚落，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陛下万岁！”

“陛下英明！”

“殿下万岁！”

听到那几声零星的‘殿下万岁’时，齐琮不禁眼角一跳，连忙扯着嗓子喊道：“诸位，诸位！此事尚无定论，且待我回到朝堂去禀告……不过无论如何，诸位也应当感谢徐公子！”

徐祥均神情一怔，颇感惊讶。

而人群的反应也是一样。他们显然想不到，太子居然会以这种类似于赞扬的口吻提起徐祥均。既然如此，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徐祥均可以无罪释放了？

可是下一刻，齐琮的话还是打碎了一部分人的妄想：

“君上可以顾虑到诸位的难处，修改盐政，可是哄堂塞署、逞凶殴官的罪过绝不能轻易放过！但参与此事的究竟有哪些人，现在也无法查证了……”

说着，齐琮的目光扫过人群。而最前排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忍不住低下了头，仿佛只要避开太子殿下的眼神自己就是无辜的一样。

沉默片刻，齐琮看向徐祥均，继续大声道：“但徐公子本应在监牢里，事后却出了监牢，所以唯一一个必须要担此罪名的人，就是他。徐公子今天若是不来，此事断无可能善了，修改盐政更是无从谈起！所以诸位，都应当感谢徐公子！”

这一次的话音落时，县衙门口是一片死寂。

突然，徐祥均大笑起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狂笑着，万里无云的蔚蓝晴空映入眼帘。阳光有些刺眼，但他还是大睁着眼睛，仿佛要看清每一缕阳光。

头颅复至原位，他大呼道：“徐某今日得见太子殿下，还受了殿下一礼，何其爽快！此生无憾，此生无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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