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令到六部尚书与丞相,没有一人刻意欺瞒,到最后欺瞒了君王的是整个官僚体系——想通了这种可能性之后,齐琮便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一种绝望与无力。
“若真是如此,父王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撤换掉所有官员吧……”
白尹直言道:“不瞒殿下说,若是真撤换所有官员,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齐琮抬起头,紧紧盯着他:“却是为何?”
“首先,无论是为了手中的权力还是头顶的官帽,官员们不会坐以待毙。当然,绝大多数人是不敢犯上作乱的,但只要官员们普遍心怀不满,那就是极大的危险。毕竟,国家目前是托付在他们手里的……”
白尹没有把这话点明,但看面前这位太子殿下的眼神,他就明白自己不需要说得太透。
齐琮又问:“那若是不急不缓,平稳地撤换掉所有敢于欺瞒的官员呢?”
“殿下啊,官僚系统的更新是必须的,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们对上有所隐瞒。毕竟若是能换掉那些让君主不满的官员,就足以树立起君主的威望。可威望越重,君上就被欺瞒得越厉害。”
“这……”
“因为君主的威望越重,官员们就越听话,越会忠诚地贯彻每一条命令,哪怕是明知道不该执行的命令。从最上面的君主到最下面的黎明百姓,这中间隔着几层官吏?君主又怎么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利国利民呢?说不定正因为君主威望太重,所以大家都只会捡好听的上报,讨欢心。最后明明都闹灾荒了,君主还以为是个丰收的好年景呢!”
白尹话音落下,而齐琮闭上嘴巴,沉默了好一会。
于是两人就安静地走着,行走于凋敝的街市之间,行走于艰困的民众之中。
突然,齐琮若有所思地道:“我彻底明白了。为何父王总说不能偏信一人,要分——”
话说到一半,齐琮自觉失言,突然止住。
可是白尹却毫不避讳地接道:“要分权,要制衡,要让官员们彼此掣肘。此乃帝王心术,我在史书中见得实在太多了。哪怕岳山竹氏为尊者讳,没有点明,但表现得也足够明显了。”
“足够明显了吗……”齐琮喃喃自语着,满脑子都是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身为太子,他居然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讨论帝王心术!这简直不可想象,不可理喻。哪怕换成朝中大臣,也不可能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就算有,必然也早就被父王抹掉……
这时,白尹忽然停住了步伐:“太子殿下,我们到县衙了。”
齐琮闻言抬头,就见到营县衙门就立在自己眼前不远处。可虽说是县衙,却见不到一个衙役,而且门口也是乱糟糟的,一片狼藉。
顿了顿,白尹继续道:“相信殿下已经明白很多事了。剩下还有些细节,殿下不妨在这里住下,用自己的双眼细细观察。不过也不能动作太慢,毕竟除了营县,还有好些县等着殿下挨个处理呢。”
齐琮半转过身正对着白尹,拱手问道:“敢问,先生觉得此事如何处理为宜?”
白尹摆了摆手:“该怎么处理,殿下必然心中有数,由不得我置喙。”
“安抚为主吗?还是迅速镇压为宜?”
齐琮没有表态,仍在试探白尹的观点。而白尹也没有给出具体观点,反倒抛出了一连串问题:
“选安抚之策,必然要给盐民一条活路才行,殿下可有把握说服陛下与朝中诸公,更改盐政?选镇压之策,必然要迅速摧毁营县与周边数县的所有抵抗,还要防备其他各县可能出现的暴动,殿下手中可有足够兵力?而且若是以雷霆之势镇压,必然要砍下滚滚人头,对此,殿下可有足够准备?”
沉思片刻,齐琮叹道:“我已明白先生的意思了……”
白尹却还是摇头:“不,我未曾给殿下说过任何建议,也没有指责过任何一人。我只是把各种可能性,一条条摆出来让殿下看清楚,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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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齐国太子殿下告别之后,尽管对其抉择有所把握,但白尹确实不清楚对方具体的思考过程。毕竟只见过一次面,谈了一番话,除此以外,全无了解。
而且在他看来,更有意思的是另一个人的抉择。
“太子已到。徐公子,你也不能再犹豫下去了。”
在徐家小院的会客厅里,此时只有白尹与徐祥均两人。徐潺和徐祥同已然被竹琪和鱼氏姐弟引开,只为了此刻的单独对话。
而白尹的一句话说完,就仿佛一道屏障终于被打破了一般,徐祥均的脸上舒坦了开来。
“那我也决定了,现在就去找太子殿下。”
尽管已然想到了这个答案,但真切听到时,白尹还是忍不住惊讶:“你为什么要找他?”
徐祥均正色道:“既然微服私访,就表明殿下是愿意放下架子,听取民意的。事态尚可缓和,所以我要向太子殿下禀明这一切。”
“你可知道,就算太子再怎么同情你,也必然不能轻饶了你。毕竟县民作乱,殴打官员一事,起因在你身上。而齐国上上下下的官僚,绝大多数都盼着你死!”
“我知道。”
“你可明白,此一去不复返?”
“我知道。”
“但你若是选择聚拢县民,联系周边各县,借势而起。到时,官府也不敢轻易动你,甚至可能以官位招降你……”
“我知道。”
一连三个“我知道”,徐祥均的神情坚定不移,却没有半点不耐烦。
这下,轮到白尹无言以对了。
沉默半晌,徐祥均终于又开口:“我知道可挟百姓以自保,但那样会惹来朝廷更多怒火,还不如趁着现在事情没闹大,尽快平息下去。我知道若有先生您这等大才扶助,甚至可以掀起更大的乱局,割据一方,但那样必然会开启刀兵之祸,令无数百姓遭难,丢掉性命。”
白尹眨了眨眼,问道:“那你自己的性命呢?”
徐祥均忽然从椅子上起身,骤然跪倒在地,长拜不起:“吾甘愿受戮。若能以均一人之身,换得太子殿下明悟,废盐政,安百姓,自当含笑九泉。只是……”
“只是什么?”极其罕见的,白尹的声音也微微发颤起来。
“只是若事有不遂,求白先生念在同儿的份上,照看徐家和营县的无辜百姓。均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说到这里,徐祥均的嗓音终于哽咽,带上了一丝哭腔。
白尹揉了揉额角,感觉颇有些头疼。他吸了口气,低声骂道:“滚你的,谁特么要你个糙汉做牛做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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