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格外刺眼,横切过道路的圆拱投下浓烈的影子,左右看看,街上只有两个行人,似乎短暂春季已提前给夏天腾出了位置。
“我还没走,我想是。”超过五分钟保持沉默,间或掀开几页大片留白的文件,对方的从容举止、令杰罗姆怀疑他刚瞌睡过去一小会儿,这才忍不住出言提醒。“先生,有或者没有,这问题好复杂吗?”
坐在两只文件柜和狭窄书桌之间,留长髭的男人为难地说:“并非有意耽搁,先生。我刚为阁下仔细衡量一番,始终没找到平衡双方利益的途径。您看,”从一摞浅灰色租售公告中捻出来两张,“很可能是本季度唯一一家确定转让的花店,位置在‘连云坡道’西段,原主经营超过五年,价格甚至还有浮动的余地,总体条件相当理想。”
“那么问题是?”风铃叮当作响,窗外耀目的砖石地面掠过几片浮云,两名清洁工沿主路铺设的铁轨飞跑而过,手持细铁枝探入凹槽部分,发出让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搞不懂意欲何为,被噪音磨尽了耐心,森特先生将手杖尖端拄到地板接缝处来回拨弄着。
本想多说两句场面话,眼角余光发现这一小动作,对方干脆道:“照直讲不介意吗?……好。问题在于,先生,您的信用纪录在首都商业圈内不容易被接受。换句话说,就算有人急等现钱,乐于把商铺卖给您,他的老主顾和供货商也会提出严正抗议。……当然不,先生,我们这里不存在‘地域歧视’。只不过,街坊们有些个保守观念,更乐于接受熟人的服务。”无可奈何地摘下眼镜,男人遗憾地说,“大部分三桥地区的商人都在首都居住过足以赢得信赖的时间——桥下有产业的三年,普通市民至少五至七年——前提是无不良纪录。”
这回答比杰罗姆预料中还要荒诞,不由语带讥嘲地问:“您的意思是,‘首都商业圈’不存在任何外来投资或者金融业务喽?”
“对你来说不存在,”应声回头,杰罗姆发现讲话的是个税务官员,年纪与己相若,脸上挂着官僚式的倨傲和冷淡。“‘巧克力’先生。”
听口气有找茬的嫌疑,杰罗姆不动声色,反而象征性地压低帽檐,只当打过招呼,一双眼上下端详来人。
罗森的职业文官制度确立已久,任期固定的官僚阶层形成了特有的文化品类,为区分武官与文官的迥异职能,服饰上有着明确规定——军服主料为品质各异的毛呢,文官则一度被称作“穿亚麻之人”。眼前这位的制服就颇具特色:含衬里的紧身上装格调简约,除了对称前襟的百褶镶边、加上短小蓬松的多皱下摆外,找不出其他赘饰;紧腿裤长及膝盖,再往下是罕见的白色长袜,方头皮鞋整洁低调,上宽下窄的贝雷帽正合适齐耳短发。穿戴整齐后,外表看来古风湛然。
森特先生记不清、上次目睹这身打扮的具体时间了。文官制服不适合严寒的北方,就算配上统一的毛料大氅,户外活动时也得包裹外套和护膝。如果哪天发觉,上门收税的像从历史书插页里跳出来,说明你已经到了王国南部,正享受着充分的日光浴、以及冷言冷语。
“阁下自然更习惯沿海地区的松散法纪,不过别忘了,从陪都到首都,走陆路也得个多星期。如果不只是前来小住几日,首先该去市政厅填表备案,免得草草谈完了生意、却收到一串不菲罚单。”
发言时眼光盯住手中的文件,临了才抬头打量森特先生几眼,顺带将公文交给旁边侍从保管,举止言谈派头十足。虽辨不清此人的职级,他进屋后工作人员谨小慎微的模样也能说明不少问题。言语无礼、不留情面,事先对自己的来历做过些肤浅的调查——用不着智力超群,森特先生马上联想到、刚入城那会儿所受的特殊礼遇。
“很抱歉,大人。要是您现下穿着黑色罩袍,我还以为自己正跟一位审判长打交道——精彩的‘有罪推定’。能问问理由吗?”
似乎走在大街上突遭路人无礼冒犯,这一位表情迷茫,朝左右前后巡视一周,手按胸口问:“是跟我说话?”
闲杂人等面面相觑,叹息耸肩摇头晃脑,好像必须开个碰头会,才能决定张嘴时的口型。杰罗姆冷眼旁观,估计在最坏的情形下、自个将很难在桥上找到容身之所,更别提搞个小窗口推销糖果了。
“你属于什么教派,巧克力先生?”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神气,官员先生轻笑道,“首都流通的金币来源一般相当‘虔诚’。”
杰罗姆飞快过滤一遍可能结仇的名单,对方总不会为了酒店房间的安排而多方刁难,可新来乍到的,想开罪谁也没机会啊!百思不解,正要砌词套问,忽听有人大声说:“看外头,春祭的马车过来了!”
森特先生打眼一望,驱动车体的动力并非来自马匹,而是一台装在数对轮辐后的大型机械,速度也就相当于观光车辆。这差不多是他见过最大的陆地交通工具(“蛞蝓镇”被自动排除在外),比地洞中“岩兽”牵拉的两节车厢更为沉重,高度与一般建筑的底层持平,行走时利用主干道铺设的路轨,启动轰鸣低沉有力。之所以叫“马车”,盖因车体被当成一块大型画布,描绘了栩栩如生的跑马场面。
简单目测两眼:如果把乘客打横摞起来,塞进五十几人空间还有富余,竖着丢进去的话,开几桌桥牌并非太奢侈的提议。杰罗姆发现,又一对检查人员飞速掠过路轨,最后确认一遍轨道的安全性。下坡路上一时收势不及,其中之一不期然脚下打滑,“吱呀”怪响中打个踉跄、脱手的铁条斜**轨道接缝处,兀自来回弹动了好一会儿。
“小心障碍!!!”刚想瞧瞧出轨事故是个什么样,一声高呼竟出自税务官员之口,令杰罗姆吃惊不小。被使命感驱使着排众而出,这一位挥手大力比划,身旁侍从见机极快,飞速剥下外衣递给对方,迎风招展的亚麻质料很能体现首都官员的精神风貌。
所幸速度迟缓,冒着热蒸汽的动力装置早在衣服脱下以前就开始空转,车体在惯性和重力作用下多挣扎几尺,便顺从地停了摆。车组人员和热心官员顺利会合,簇拥税官的手下如众星捧月般、把通向烂铁条的最佳位置让了出来。只见那人急步向前,吸一口长气,伸手戳弄两下,禁不住大声道:“好险呐!马上给我弄一柄止血钳!”
“呃,是钢丝剪……钢丝剪啦!”手下人的善意提醒连杰罗姆都能听见。伸手扶起倒霉的清洁工,事故责任人此时已面无人色。
“这下惨了!惨了……”
把“水果钟”上的桔子分给他一半,森特先生咀嚼两瓣果肉,含糊地说:“别担心,这场面跟你干系不大。车上坐的都什么人啊?”
不待对方回答,细麻布窗帘被乘客们挑起边边角角,不少笑嘻嘻的灰眼睛凑近来朝外张望,隐约听到阵阵推搡和娇笑声。艰难地咽下桔子瓣,杰罗姆确定这上头装满了“权杖回廊”下来的高智种——他自己就曾担当这伙人的贴身护卫。往事一幕幕浮现,面对大量反光的浅灰色瞳仁,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僵硬。
操作发动机的大胡子推开拦路诸人,不耐烦地上去,直接将铁条拽出来丢在一边。再次起步,机车缓缓加速,在围观者的目光中开往春祭现场,很快成为漫长缓坡下方一团吞吐的气柱。
有那么片刻功夫,相隔一层单薄的玻璃窗,两双眼睛都连着不规则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