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间刚过,回到“穹顶”的森特先生跟收拾餐具的服务生打个照面。一天过后精疲力尽,知会前台送两个沙拉卷上来,这一位仰躺在热水池里填饱了肚皮。打眼一看,莎乐美叫人在水床上支起个架子,蒙上结实的绿缎面,相当接近半岛地区出游时所用的软帐,她也就安心窝在里头誊写账本,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儿。
杰罗姆对妻子变本加厉的幽闭喜好若有所思,显然仍因为昨晚的安排耿耿于怀,现下这幕是有意做给自己看的。不过心里还在考虑刚获得的新消息,暂时腾不出工夫旁敲侧击、进一步向她施加影响。
半小时前,侥幸生还的列维声称自己业已判离协会、转而投向不计前嫌的术士会,就此结束了“无聊的双重生活”。刚开始,森特先生还半信半疑,不过对方接下来的说辞就不是信口开河那么简单。
一般状况下,协会的驻外人员隐匿于性质不同的社会组织深处,不断向“执行委员会”的下属机构提供信息和必要资源。某些组织由于位置敏感,潜伏的协会成员结构严密、军事色彩浓厚,通天塔公会就是个形象说明;另一些不那么关键的部位上,协会成员的素质有所降低,结构较为松散,平常不承担“C”级以上难度的任务。处在这样环境的会员容易产生离心倾向,面对突发事态有可能不知所措,所以,构建一个四通八达的灰色通讯网络就变得相当重要。
即使边远地区的协会成员,至少每月一次会接到明确的活动规划,个人向上汇报最迟不得超过二十天,薪饷发放和定期聚会也具备严格的时刻表。据列维说,四十多天前、邮差送到他手中的加密信件竟然出现“解散潜伏”、“终止通信”的明示,最近的联络站也人去楼空,通讯渠道就此土崩瓦解,季度末例会也未发出传送指南。
从那天开始,他协会会员的身份成了一纸空文,再没接到任何应急指令、或联络恢复的时间说明。同时,以军区指挥名义签署的限期搬迁令在术士会引发轩然大波,命令声称、红森林控股的煤矿开采造成“严重地质隐患”,近期将派遣专家考察矿洞结构,以免对“周边居民”产生“间接损害”。考虑到红森林主人、维维安·巴里摩尔小姐和曼尼亚选候的血缘关系,这番胡说八道被堆上台面的时机不能不教人深思,只怕话有不谐、立刻就是兵戎相见的场面。
连遭变乱,列维·波顿先生兴奋过度,毅然对困境中的术士会宣誓效忠,一并结束了可耻的间谍生涯。辛格术士长深受感动,特意准他半年长假,让这情绪化的家伙回家安养,免得留在身边碍手碍脚。被流放的路上,列维决定回首都探望表亲,顺道将身为协会会员时搞来的值钱玩意儿兜售给哈瑞先生,只当领到一笔合理的退职金。
听完这些说法,杰罗姆默然良久,此刻泡在浴池里,心绪仍极其烦乱。协会的联络网代表整个机构向外延伸的触手,只在万不得已状态下,才有可能出现上述情形。先截断次要枝节,再忍痛割舍连着血管的部分,最后肢体的坏疽无法抵挡,整个组织也就迎来了血中毒和必然的死亡。作为追杀目标,森特先生平时只会拍手称快,可关键时刻一旦协会后力不济,结果只能是恶魔横扫世界,人类全体沦为异种生物的奴隶——假如“主人们”懒得搞种群灭绝的话。
想到这地步,杰罗姆心情大坏,末日似乎无可避免,协会崩塌的也太突然了些。背后有何隐秘因由,现在的他总也无从知晓,除了明哲保身、早日逃到不毛之地苟延残喘外,实在没剩下多少额外出路。
既无力改变现状,就该及时行乐,完蛋时尽量搞得隆重些。森特先生苦涩地笑笑,他这会儿的心情、仿佛一个坐在血色残阳下、目睹最后一堵城墙轰然塌倒的老兵,感伤、绝望到快让心脏挣脱出胸膛。
“跟我到露台上看星星。”
听不出商量的口气,莎乐美刚想断然拒绝,一瞧见丈夫脸上的神色,不由迟疑着没开口。算是得到对方的默许,杰罗姆按铃招来“穹顶”的工作人员,按照他的要求稍微布置一下外部环境。从侍者们脸上的表情来看,这类要求绝对是最棘手的难题。高空观景平台危险性可想而知,稍有不慎,客人可能失足跌落,造成一串连带伤害也属寻常。不过作为店方,拒绝是不可想象的,只有将每个细节反复检查无误,免得认定责任时让过错落到自个头上。
十分钟后,裹着轻暖裘皮,两人已置身饱满澄明的夜星之间。
边角造型扭曲夸张,飞檐镶嵌大块弱光萤石,露台上的客人如同攀附在大型蝠鲼的阔背上遨游浅海岛礁,每靠近外沿一步,乘风而去的错觉便愈加浓烈。半坐在倾斜的观景椅上,浩瀚星辰直可伸手采撷,怀中莎乐美的心跳如同小鹿乱撞,惊惧之情溢于言表。
杰罗姆始终紧搂着她,不同于惯常拥吻的倏忽时刻,颈侧急促的喘息变得凉意沁人。自己的任性决定令妻子紧张到肢体轻颤,不仅没生出歉疚之意,森特先生反而萌发了古怪念头。
过去的生活也曾经历大起大落,现在看来,爬坡时的寂寞艰辛、登顶时的波澜壮阔、最终陨落的惊怵酣畅……不过是人生姿彩的几个侧面。假若昂然过后总免不了寂寂蛰伏,比起慢吞吞、渐趋死灭的下坡路,自己理当配得上更加戏剧化的收场。想到这里,伸手拨动墙壁间镶嵌的开关,与锌铜电堆相连的玻璃灯管噼啪作响、继而放射淡蓝光焰,照亮了斜上方暗弱的萤石晶体。紫外线作用下,空气中冒出忽近忽远、丝缕萦绕的阵阵流波,绿眼睛里似有绚烂极光生灭无常。
“用不着害怕,”声音里的肯定加上有力的肩膊,他缓慢松开环绕妻子身腰的右臂,却用五根手指牢牢牵拉住对方。向能够俯瞰的位置前进半步,两人面前展开一片灯的盛宴。“这里还远不够高。有天你会见到湖泊似的海,星空作帷幕,卷云像草场上的绵羊。”
笑起来很有些不可一世,他对莎乐美说:“我需要一个皇后。”
说这话时凉风瑟瑟、月亮隐没于流云背后,有肩并肩的一双人影站在黑暗中,却没有光能够映得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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