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亲段莺出身书香门第,未嫁人前是柔柔弱弱的娇小姐,宋云初小的时候就被送去了大相国寺由了慧抚养,对于母亲儿时的记忆只有她亲手织了送来的小鞋小袜,每一件都针脚绵密,她本是不用亲自做这样的事的。
再大了些,宋云初回了宋府,段莺还是那样温柔体贴,讲话也细声细气,从来不和家里人拌嘴。
她难以想象到那样的画面,一个刚生产的虚弱产妇尚有余力揽着一个孩子与宋轻舟对峙,她救下了宋轻絮的孩子,并把她养的那么大,养得那么好,几乎是当作自己身上掉的肉了。
宋云初有点仓皇失措地问:“宋轻絮生了孩子,那母亲的呢!”
宋澜沉默了很久,慢慢合上了手中木盒。
“这辈子,应当在个好人家罢。”
段莺在小厨房里头煮甜汤,他们这边的规矩,回家的人须得喝一碗甜汤,才算真正落了脚在故土上,婢女珍珠要接过手来,被段莺拦了,她尝了尝味,笑道:“初儿吃惯了我做的,你去前头瞧瞧父女两个回来没有,说什么话要这么久?”
珍珠应了,刚掀开来帘子就瞧见小姐和老爷往这处走,笑着对段莺说:“夫人,老爷和小姐回来了,想是来寻你呢!”
她擦擦手出门,见到父女两个面色郁郁,纳罕道:“怎地见看找还不高兴了。”
宋云初忙上前拉了母亲的手,如往常般撒娇,只是声音还带着哭腔,勾着唇勉强笑道:“哪有这回事?我太想你了,乍见了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神仙娘娘,竟又漂亮了许多,可见母亲在家里头是不念我的。”
段莺携着宋云初手上下看,笑骂了一句:“就你嘴巴甜,你爹骂你了是不是?别理她,娘煮了甜汤给你喝,只让你爹在边上看着。”
宋澜把着手臂不讲话,只看着段莺把宋云初拉进厨房,帘子晃动一下,人便没了,只有甜汤味道袅袅,钻进她鼻子里头。
帘子内,段莺盛了一碗给宋云初,满心满眼期待地看着女儿喝,心疼道:“大夏这样冷,在那里又瘦了?”
她摸摸宋云初的手腕骨,一折就断掉似的,低低说:“我本就和你爹讲了,不许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可他偏偏不听,如今回来了,就不回去了。”
宋云初一口甜汤含在口中,眼角默默涌出来泪,她本来同宋澜独处之时并不觉得委屈心酸,段莺这样殷殷切切环绕着她,却叫她莫名心痛起来,心脏鼓鼓涨涨的酸,眼泪不受控制滴到碗里。
段莺看她哭,以为她在大夏受委屈,放柔了声音说:“怎么长这么大还爱哭爱娇的?你爹又凶你不是?”
“没,”宋云初瓮声瓮气说,“是我不好,不关爹的事。”
“当然是你爹不对,”段莺振振有词,“当爹的怎么能叫孩子哭呢?”
“姑娘家头一回做母亲,做哥哥的怎么能拦着呢?”
才嫁进来宋家,尚且青春年华的段莺,是不是像现在这样对着宋澜说出这句话的呢?她这样柔弱的身躯,怎么会有那样一颗温软的心?
宋云初的眼泪不住落到那碗汤里,她哽咽着饮尽,一把抱住了段莺。
“娘,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段莺奇怪地问:“怎么啦?”
宋云初用手臂擦了擦眼睛,鼻子一抽一抽:“你养我,苦不苦?”
段莺揉了揉她的脑袋:“娘养女儿,苦也是甜的。”
她闭着眼,心里却想,可我不是你女儿,你还是甜的么?
段莺又道:“你同你爹吵了?”
她的直觉一向不是很准,这次也还是不准。
宋云初勾了勾嘴角无奈道:“没有,我和爹好好的。”
“那怎么了?”她做了人妇这许多年,性子还是和小姐一样的,打破沙锅要问到底。
宋云初把她抱得很紧,生怕母亲听了就不要自己,低低地道:“父亲都告诉我了,我是先帝的孩子,对不对?”
段莺一下子明白了宋云初莫名其妙的郁色和泪水,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那个雨夜,没有想起过宋轻絮,这一刻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她和宋轻絮一同生产,产婆说宋轻絮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婴。
那时段莺身子抖得很,拜托了产婆把自己的孩子捂死,淌着泪抱住了宋轻絮的那个孩子,对着闯进来的宋轻舟说,阿絮和那个孩子,都没活下来。
她摸着宋云初,像在摸那个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的小孩,温柔地说:“你是他的孩子,可也是娘的孩子。”
那个孩子,没有姓名,也不知道形容的孩子,她和宋澜的孩子,从此以后就是宋云初。
“为什么,为什么他死了?”宋云初问。
段莺说,他比你早一点出生,是哥哥,哥哥要保护妹妹。
我就和他说,对不住啦,下辈子再做娘的孩子,先让娘照顾妹妹好不好?
他哭得很大声,像答应了一样,产婆不知道把他埋在哪里,我没去见过他,只是心里想着,你就是我的孩子,他只能死,否则,我怎么把你当亲孩子疼呢?
“先帝要这个孩子活,你爹不能违抗,阿絮也想你活下去,有那么多人都盼着你呢,初儿。”
宋云初去摸母亲的脸,段莺脸上濡湿一片,嘴却是笑着的,她的手颤抖着给母亲擦眼泪,说:“我就是你亲女儿,不当皇帝的女儿,行不行?”
良久,段莺轻轻地嗯了一声。
在段莺心里,宋云初从来都不是皇帝的孩子。
她从那么小一个团子长成如今这般,段莺最初也恨过,可她死去的孩子无父无母了,宋云初何尝不是无父无母呢?
她的皇帝父亲不敢认她,母亲难产早亡,段莺抱着小小的宋云初,似乎可以想象出那个早夭儿的模样,他们若是一齐长大,就是宋家的双星。
皇帝不管她,段莺想,那她就归我照顾,她甚至还有点小骄傲地想,宋云初的乳名还是我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