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过来。”
了慧似乎没怎么变过,他在宋云初的记忆里一直是这样平静祥和的面容,混杂着尊长的严厉和慈爱。
宋云初看到他来才笑了笑,上前拥住了佝偻的师父,轻声道,宋云初,说到做到。
了慧苍老的手拍拍她清瘦的脊背,他怀里小弟子份量比走前又轻了些,他叹息一声,道,我知道。
年前宋云初在大相国寺与他告别,春天燕子在槐树筑巢,她指着空空的燕巢说,师父,等春天,我就回来了。
了慧就等啊等,等到了她。
“一灯,你父亲在寺里等你。”了慧捏了捏他的手,好像要给她倾注一些力量,“你毋须怕他,你是没有错的。”
了慧带着宋云初去大相国寺,南楚现在已经是百花齐放的春天,景色与大夏截然不同,空气里也有暖人的花香。
她深深吸了口气。脚掌贴在大相国寺门前的土地,小心翼翼,突然有些近乡情怯的意味。
寺里的暮鼓咚咚地打起来,了慧推了推她,宋澜就在安静的禅房等着。
宋云初曲起指节叩了叩门。
教授过先帝和今上的太师宋澜,家中妹妹是皇帝的母亲,女儿又风头无两,看起来似乎是权倾朝野,却已经致仕许久,到去年,竟然可笑地把嫡女送去大夏和亲。
“初儿,你在大夏过得可好?”宋澜提起茶壶倒茶,碧绿的茶汤注入玉盏,茶叶舒展,轻悠悠地飘转着。
他把茶杯推给宋云初,闻香气,是上号的明前茶。
宋云初啜了一口,敛眉:“夏帝有一梦中人,与我形容颇似,故女儿深受照拂,并没有不好。”
宋澜说,你从小聪明,该知道我送了你去大夏,便不想你再回来了。
宋云初道:“是,可我仍想问问您,为何?”
茶盏的杯底与方桌桌面相触,发出轻轻的磕碰声。
宋澜说,既然你回来了,有些事为父便也瞒不住你。
“前年你瞒着我们偷偷跟着使团去了大夏,听雪送你出环罡的时候,你已经落水昏迷,将将养了三四个月才好,等醒来,你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严官晴纵火,沈星野失忆,还有自己落水都在这一刻有了清晰的答案。
介子越指使尹善若在南楚刺杀她,严官晴受到他的煽动放了火,太子府邸被烧毁,而她折返环罡城救出了火中的沈星野。
“陛下想杀我,到底是为何?”宋云初仍有摸不清的头绪,这个疑问如同一层纱雾遮住前方的火烛,只要掀开就能够到光亮。
遥远的鼓声合着僧人的诵鸣,了慧站在门扉外双掌合十望向西边落下的太阳,那是南楚皇陵的方向。
南楚人崇拜灯、喜爱茉莉,所以那里终日燃着明灯,茉莉花永不凋谢。
宋澜带宋云初去了宋家的宗祠,祠堂前挂着橙红的灯笼,殿内香烟缭绕,一块块木牌竖立着,写满了祖先的名讳。
“初儿,你跪下。”
宋云初不明所以,但听话地跪在了蒲团上。
宋澜捧出一个金丝楠木的木盒,上面有着锈蚀了的金色锁扣,打开之后里面躺着一块灵牌,只写着“宋轻絮”三个字。
“这是你母亲。”宋澜沉默了很久,摸着那块灵牌怀念道,“是我从前的庶妹。我这许多个妹妹中,只有她最文静听话。”
宋云初挺着身子跪着,心里隐隐有了一个惊天的猜测,她不敢大声说话,轻轻询问:“我怎么从没见过……”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宋轻絮,喊母亲还是喊姑姑,都似乎不合适,她最后生疏地道了一句“这位姑姑”。
段莺养了她近二十载,宋云初做不到去喊一个陌生的女人母亲,何况她长到这么大,一眼也未见过宋轻絮。
“你当然没见过她,她才生下你便死了。”宋澜淡淡道,“柔郡的世家小姐里头,阿絮是最规矩的一个,谁能想到她背着自己的姐姐同陛下私相授受了?”
宋澜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宋云初心里却震起万道惊雷,劈得她脏腑俱痛,她咬着牙齿发出咯咯的响,手掌在身侧握成了拳,声音和嘴唇都在抖:“陛下知道……”
她话未说,只见到宋澜眼神望着她,带着一丝可怜与哀悯,沉沉道:“陛下一直是知道的。”
这个陛下,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是楚王烈。
宋云初内心一直坚持的东西好像碎了一块,她原先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自己未及弱冠登上花萼楼议政,世人都在夸耀她的才华,老臣们纵使不满最后也默许了,可现在宋澜给了最重的一击。
也许她那些骄傲自负都是一个愧疚的父亲给予孩子的偏爱,楚王烈用那些溢美之词把她架到了繁花烈火上,让她到达了普通人仰望不可及的高度,那自己呢,是真的有这样的资格去做曾经坚持的一切吗?
她以为介子越只是嫉妒,以为她年岁长了就能够宽怀,所以她一直想着回南楚,她和介子越有过约定的,她要做最贤明的臣,要带着宋家走向更辉煌的路。
这是她即使恢复了女儿身,到了大夏也没忘记的誓约,现在却空如一场镜花水月。
宋澜是对的,她不该回来,不该知道这些。
“父亲,你们为什么要留下我?”她垂着头,觉得很累一般弯下了自己的脊背,“我是个私生女,给宋家,还有皇室都蒙了羞。”
宋澜慢慢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背,叹了一口气:“当初我知道这件事就和阿絮说,打掉这孩子罢,凭着宋家的权势,还能找个好门户的子弟嫁人。她不肯,皇帝也不肯,你娘那时刚从段家嫁进来,也帮着阿絮来驳我,她说姑娘家头一回做母亲,做哥哥的怎么能拦着呢。我没法子,就答应了她,只是不许阿絮出门,再后来,你就出生了。那夜里好大雨,小舟不知怎么地知道了这件事,着人闯进了产房,却见着你娘抱着你,满脸的眼泪和汗,在床上动也动不了,接生婆说阿絮死了,只有你娘顺利产下胎儿。那孩子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