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是炉焙鸡、蒸鲥鱼, 一小碟酿瓜和淡晒笋干,白粥配酥饼。
萧煜抬起筷子,又放下, 看了看音晚,轻轻叹了口气。
皇帝陛下既在,青狄和花穗儿自然不敢跟他一个桌儿吃饭,两人早躲进了厨房, 死活不肯再出来。
这小院子里安安静静,只有风动枝桠簌簌摇曳的声响。
音晚将粥吹凉,喂给小星星, 耷着眼皮道:“要是觉得不好吃, 就趁早回宫, 行宫里什么山珍海味都有,省得在这里受罪。”
萧煜拧眉, 薄唇紧抿成一道缝,直勾勾盯着音晚:“我就不信, 做这些东西就比肉末汤饼省事吗?分明是故意不做给我吃的。”
音晚微微一笑:“对, 就是故意的, 就这些, 爱吃不吃。”
她喂完了小星星,捏起帕子给他擦干净嘴, 抱着他径直进了屋。
音晚给小星星规矩立得好,用过午膳,活动了一会儿,便依照时辰乖乖自己爬上床,拉过被子将自己的小身体盖住,只露出一张脸。
他生了一双好看的凤眸, 乌灵清澈,眨巴着看向音晚,软糯糯问:“娘亲,等我睡醒了那漂亮叔叔不会走吧?”
音晚正弯腰整理箱箧,想翻找出几件供小星星换洗的棉衣,闻言一滞,回头看他:“喜欢那个叔叔吗?”
小星星眉眼弯弯,笑得温甜:“喜欢。”
音晚目光沉下,问:“为什么?”
孩子还小,根本不会察言观色,认真思索了一番,答道:“他长得好看,脾气又好,说话好听,对小星星好,所以小星星喜欢他。”
脾气好,说话好听。
音晚忍不住笑,相信普天之下,除了星星,再不会有人对萧煜做这种评价。
她一笑,原本寡淡的眉眼便染了几分冶艳桃泽,人也瞧上去不那么清冷了,显露出些许柔善可亲的气质。
小星星拥着被衾,眨巴眼问:“娘亲,是不是也喜欢他?”
音晚稍微愣怔,目光垂落,沉默许久,才轻轻摇头:“不,我不喜欢。”
身后再回音,她回头看过去,见小星星已经睡了过去,双眸紧阖,呼出的鼻息轻缓又均匀,若丹珠的小嘴还微微翘着,瞧上去甚是憨态可掬。
音晚给他掖了掖被角,低头印在他额一吻,才放轻脚步退出去。
饭桌前已不见了萧煜的踪影,音晚以为他早走了,挽袖子收拾起碗筷,端着走到厨房,却见青狄和花穗儿站在门边,尴尬又忐忑地踮脚朝厨房内张望。
音晚瞠目,心道不会吧——竖耳一听,然里头传出些锅灶磕碰的声响,萧煜拖曳着一袭华美繁复的银锦宽袍,手里捧一只青釉瓷碗,边低头吹气,边道:“晚晚,只顾着喂小星星,自己都没有吃几口,我做了汤饼,尝一尝。”
君子远庖厨。像萧煜这种惯常高高在上,等着人伺候的贵人,更加不可能去研习什么烹饪之艺。
他手中的葱花汤饼是他唯一会做的。
还是音晚离开的这三年,他独自在寂寂深宫中消磨岁月,怀念过往,相思成疾,处排解,便想找些事做聊以慰藉,要御厨教他音晚曾经做过的肉末汤饼。
肉末既要剁碎,又要滚油,火候分寸都要拿捏,萧煜在膳房里泡了几日都无法领会,御厨们日日胆战心惊,生怕哪一日皇帝陛下叫油星儿或火星儿燎一下,伤着龙体,那他们统统都该以死谢罪了。
私下商量了一番,哄着萧煜做葱花汤饼,道两个都是一样的。
音晚没接萧煜递过来的碗,十分慎重地抻头观察了一番,见乳黄的汤面上飘着几点油星和葱花,闻起来倒是还凑合。
她已过惯了安稳日子,不想做“吃萧煜做的饭”这么惊险的事,负着手就是不接,与他东拉西扯:“刚才不是说想吃肉末汤饼吗?怎得做这个?”她转过身问青狄:“咱家有肉吧?”
青狄点头。
萧煜一派坦然道:“我掐指一算,这几日怕是上火,不好吃得太油腻,便做了这个,清淡些,对身体好。”
音晚斜乜他:“是不是学不会?”
萧煜轻哼:“真是好笑,世人皆知朕自幼天赋异禀,智慧超绝,诗书过耳尚且能诵,更何况区区庖厨?”
音晚向来不吃他这一套,当即便道:“好,那你现在做。”她回首吩咐:“青狄生火,花穗儿给陛下切肉,快点去。”
萧煜立即将碗塞给音晚,仪态款款地整理了下衣冠,道:“朕朝政繁忙,就先回去了,若星星醒了,且告诉他,我明日还来。”
音晚目送着他敞门离去,轻呼了口气:可算是走了。
萧煜这几日确然公务繁忙,除了推行新政实施,还腾出手收拾了梁照儿。
他把梁家父母召入宫,却懒得见他们,只遣派望春将梁照儿干的好事并人证物证甩给他们看,并下了严旨,再不许梁照儿踏入宫门半步,凡天子驾幸之处,她皆不许靠近。
萧煜一来看梁思贤的情面,二来念及若没有梁照儿,他至今都未必能和音晚重逢,留了些余地,没让传扬出去,心道若梁照儿就此安分守己,也不耽误她嫁人。
这些充其量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重要的大事,身系千机的人,还在谢府里住着。
萧煜不是杀不了耶勒,是不能杀。
关于和突厥将来是战是和,萧煜早有计量。若这个时候耶勒死在洛阳,势必会激起突厥九部的怒火。
如今王庭主战派占了风,有耶勒压制着,尚且成不了气候,可一旦失去这层压制,他们一定会挥师南下,北线边境将再宁日。
萧煜倒不是怕他们,他励精图治多年,如今大周国力日盛,与善阳帝在位时的内虚全然不同。
只是干戈再起,烽火硝烟,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他将吴勉呈来的奏报合,心道不能让耶勒继续赖在这里,他对音晚的心思昭然若揭,留他一天便膈应一天。
得想个法子撵他走。
望春见他愁眉不展,给他出主意:“这事有多难办,只要告诉润公耶勒大可汗的身世和他对皇后娘娘的非分之想,润公那般看重伦理纲常的人,必然会勃然大怒,到时两人一翻脸,耶勒大可汗自然就待不下去了。”
萧煜悠然一笑,眸里内蕴精光,亮得幽惑:“是得让谢润知道,但不能由朕来说。他们全家对朕偏见太深,朕这么一说,不是挑拨离间就是争风吃醋,朕好歹是个皇帝,也忒掉价了。再,这样一来,哪怕最后能证明所说属实,效也会大打折扣。”
“得让谢润自己现,他一直维护的小舅子不光骗了他,还惦记他的女儿。且得挑个合适的、最能激化矛盾的最佳时机,让两人彻底翻脸,再和解之可能。”
望春在一旁觑看着萧煜,觉得活像只潜藏深林里暗磨獠牙的精魅,表面看去温润矜贵,俊秀害,实则一肚子坏水。
他刚才怎么会为皇帝陛下担忧?他最应当担心同情的该是耶勒,是润公,是所有即将或可能要被陛下算计的人。
王土之内,天子至尊,谁都贵不过天子,谁也都坏不过天子,皇帝陛下俨然坏出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