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勒被音晚这么堵, 登时语噎,脸色越发难看。
但这到底是在谢府,不发作, 有忍下。话说回来,即不是在谢府,耶勒也不能真跟音晚计较。
音晚有什么错,错的能是那狗皇帝, 狡诈无耻。
正暗自咒骂,谢兰亭回来了,他眉眼舒缓, 道:“崔家被拐的那孩子有消息了, 西舟从外面递信回来, 父亲亲自领去与他会合,估摸着时半会回不来, 我们先用饭吧。”
音晚既为那孩子舒了口气,为自己忧虑, 余光瞟了眼耶勒, 冲兰亭道:“小星星还在家里, 我得快些回去, 就不在这里用饭了。”
说罢,她敛衽朝耶勒施了礼, 转身走。
兰亭追出来,道:“晚晚,你上回不是说要让我见星星吗?孩子长到这么,我这做舅舅的总得见见,给他把满月生辰礼都补齐。”
走到院子里,侍女正端着杯盘碗碟预备摆膳, 腾腾热气弥散,肉糜香气混入稻米清香,气味被凛寒西风吹过来,无尽诱。
音晚方才反应过来,她入洛阳行宫参加了场婚宴,不光被萧煜折腾了顿,更是滴米未进,珍馐在侧,才觉出饥肠辘辘。
她耸了耸鼻尖,想到厅堂里的耶勒,决心忍忍饿,回家再吃。
身旁的兰亭愈加殷切:“我们家被迫分离许久,到如今终于不必再怕被皇帝发现,妹妹该带着孩子多回家来看看,或者干脆搬回来住吧。”
音晚未假思索摇头。
萧煜答应过她,若三月之后她仍决意不随他回京,他世宣告谢皇后已经仙逝。在这期,音晚不想多生事端。洛阳亦是各路勋贵聚集之所,耳目繁杂,若她堂皇之带着孩子搬回家,迟早会让上眼,倒不如像现在隔三差五偷溜回来看看父亲,低调周全,不引注意。
再者说,凭她对耶勒的了解,有了今日这场,他怕是不会甘心立即回突厥。有他在,音晚更不能搬回来。
她看了眼兄长,暗忖着他不是能扛事会筹谋的,万告诉了他,怕是会沉不住气去找耶勒理论冲突,反倒会将事情弄得更糟。
先这样吧,等父亲帮崔家寻回孩子,再去找他从长计议,左右她现在已经不是孤身流落瑜金城的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身边有父兄,不必惧怕耶勒会因为那点非分之想再来为难她。
日子总归是比从多了。
谢兰亭见音晚拒绝自己,倒是没有再多言语。妹妹自小心思清透,比他聪明了不知多少,拒绝自然有拒绝的道理,不该再强求。
他退步道:“若妹妹觉得不方,改日我可和珠珠起带着孩子去柿饼巷看你们,你觉得妥吗?”
音晚想了想,含笑冲兰亭颔首:“妥。”
临走时,她问:“若说西舟忙碌在外是为了找孩子,我怎得直没有见到常世叔?”
兰亭笑:“常世叔那你还不知道吗?天性洒脱爱自由,年在确认你无事后独自外出云游去了,倒是西舟……”
提及西舟,音晚目溢出关切,不管怎么说,她对于西舟,总是亏欠良多的。
兰亭的笑多了几分虚玄神秘:“起先年他确实是死心眼,痴痴念着你,可后来舅舅送来你给他的口信,他慢慢想通了,也变得朗豁达起来。如今……总之他是很的,你见着他就知道了。”
倒卖起关子来。
音晚暗自觉得笑,心底却是长舒了口气,愉悦轻松地与兰亭告别。
她挥别兄长,回了柿饼巷,刚走到门,闻见股浓郁香味随着袅袅炊烟飘出来。
花穗儿带着围裙出来迎她,笑道:“姑娘回来得正,饭得了,今日主菜是牛乳蒸羊肉。”
音晚正饿得厉害,忙叫她端上来。
锅蒸羊肉,熬得汤汁乳,鲜香醇厚,连残留的点腥膻气都叫牛乳调和得恰到处。
除了羊肉,还有糖蒸酥酪和奶油松瓤卷酥,甜腻腻的,却都是音晚爱吃的。
花穗儿是没心没肺的,边喂小星星吃饭,边往嘴里塞几卷酥,嘴边油汁碎渣,吃得不亦乐乎。
青狄却是心细多思的,凑到音晚跟,低道:“这些吃食都是皇帝陛下派送来的,来说陛下已与姑娘说,以后他送来的东西我们管收下,不必多问。”
音晚握筷子的手滞,轻“嗯”了:“收着吧,左右也剩下三月。”
小星星趴在桌角,砸吧着花穗儿喂给他的酥酪,仰起小脸脆生生地问:“娘亲,那日来过的漂亮姐姐和漂亮叔叔怎么不再来了?”
漂亮姐姐是雪儿,漂亮叔叔自然就是萧煜。
萧煜纵然很多时候过于卑劣无耻,可这件事倒是做得地道,没有强行告诉小星星他是父亲。
这孩子天生聪敏早慧,曾问过音晚,为什么旁的孩子都有父亲,他没有。
音晚时唬他,说父亲从军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小星星记在心里,每每在街上遇见身着铠甲的兵将,都会央音晚来看,双眸莹亮,期期艾艾地道:“娘亲,你看看这里面有爹爹吗?”
他年纪太小,承受不了亦理解不了之的恩怨,所以音晚也不曾告诉他许多。
但孩子总是固执且简单的,他认定凡是都该有父亲,别有,他也得有,没有就是不正常,不圆满。
音晚稍有失神,筷尖磕到碗沿,发出轻微闷顿的“嘟”。
小星星现在还不懂事,所有的决定都是音晚替他做的。等他成年后,知道了今天的切,必然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会不会埋怨自己剥夺了他拥有父亲的机会?
虽然那父亲有些狠心,也不太够格,可他能给星星的尊荣富贵,是音晚穷尽生、熬干心血都绝无可能做到的。
想到这些,音晚食不知味——自然,她也吃得差不多了,抬起帕子拭了拭唇角,抱起小星星进屋。
今日为着雪儿的婚事,音晚没有去如意坊,第二日赶早去,谁知刚到,见绣娘们进进出出在收整装箱。
音晚绕过满地杂乱的绸布针线,在里找到忙得满头汗的胡静容,问她这是怎么了。
胡静容眉梢晕染喜色,抬袖抹了把汗,道:“我接了单生意,若是顺利,赚得银钱足够如意坊三年的收入,需去五六月。”
音晚捕捉到重点:“去?去哪里?”
“崖州啊,做的是皇商的买卖,家要求十日内连带货物到那里。”
音晚正默默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胡静容风风火火地出了去,冲伙计们喊:“仔细着些,那蝉翼纱和缭绫是上的,若弄坏了你们可赔不起。”
嚷完了外边,她退回来,抚着音晚的手背,亲柔道:“妹妹,我不在的时候坊就全靠你了,手我带走了半,你需做些力所能及的生意,这剩下的存货能卖卖,等来年入夏我回来,咱们再同赚取桶金。”
说完,不等音晚有所反应,火急火燎地出去。
“秀秀啊,那织金妆花缎裙你可小心轻放,那是我送给州牧夫的见面礼……”
在片喧喧嚷嚷的忙碌,音晚的脑子渐渐清晰。
崖州,皇商,还把都支走了。这事要不是萧煜干的,那才叫见了鬼。
如意坊实在太忙,暂时闭门谢客,胡静容交代了音晚些事,赶着她回去陪小星星。
这么折腾,待回到柿饼巷时已是晌午,巷子徘徊着许多服执剑的壮汉,有几瞧着眼熟,但应都认识音晚,远远冲着她的方躬身揖礼。
音晚朝他们抬了抬手,快步走进巷子里,脸迅速冷下来。
萧煜果然摸来了,命在院摆了张黄花梨螭凤纹长案,抱着小星星捻动书页,教他念古文。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上者九万里……”
小星星正是活泼顽皮的年纪,窝在萧煜怀总不安分,扑腾着小胖手,会儿拨弄下迦南木笔筒,会儿摇摇紫毫笔。
萧煜这也真是有意思,教得如何先不说,倒是把阵仗拉摆得十足,笔墨纸砚样样齐全,精封典籍摞得小山高,萧煜手边摆了沓澄心堂徽纸,时不时还要挑出几简单的字写给小星星看。
音晚实在无奈:“他才三岁。”
萧煜头都没抬:“还有四月就四岁了。”
音晚没了耐心,掐腰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萧煜提笔蘸墨的手微顿,抬头严肃道:“我不放心,想趁这三月能见到小星星先给他蒙,万将来寻不着夫子怎么办?学问事,若是起步落下,那将来会步步落。”
音晚脱口出:“他不需要……”
“不需要什么?”萧煜语气温和:“离了我,他不需要念书,凡事力争上游了吗?还是不需要知书识礼,为自己博程?”
“恐怕离了我,他才更需要拼命念书吧。毕竟,将来他能靠自己,他想要什么,必须吃足够的苦,靠自己的双手去挣。”
音晚无言以对,她心里清楚得很,萧煜说得句句是实话。
就因为是实话,所以才格外讨厌。
她心烦起来,进屋搁羃离,挽袖子预备去厨房帮青狄和花穗儿做饭,萧煜却叫住了她。
“晚晚,我们剩下三月了,你能不能拿出平常心来对待我,不要总抱有偏见。”他微瘪唇角,流露出些许不满:“还有,你太忙了,总是不见。这样,三月的时打折扣,对我不公平。”
音晚倒退回来:“你还意思说?是不是你把静容姐姐支去崖州的?”
萧煜点头,承认得格外痛快:“这桩买卖是可长久做的,若你们真有能耐,冲锋陷阵,稳定后方,将来必定财源广进。晚晚,我也不全是为了你,还为了小星星,离我之后,你若有本事多赚些钱,小星星也能过得更。”
这是萧煜的反复考量过的。他必须将音晚和小星星的未来安排,让音晚坚信他会信守诺言,为她勾画出幅自由的图景,唯有这样,音晚才能不那么抗拒他,不那么厌恶他。
萧煜环胳膊抱着小星星,仰头冲音晚微笑:“我饿了,我想吃你做的肉末汤饼。”
音晚眉目疏凉,淡淡道:“我这里不管饭,还有,你刚才说错了,我们不是剩下三月,是月二十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