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簌簌, 行人匆匆,日落西山时却是罕见的安静。
耶勒和音晚去了上一回萧煜领们去的茶肆,就在柿饼巷附近, 若在二楼临窗,还能看见柿饼巷中的屋舍瓦片。
耶勒手抚上雕栏,远眺洛阳,依稀可见远处人流如织, 穿梭于鳞次相接的屋舍间,幢幢墙垣沐着烂漫晚霞,静美的似一幅画卷。
中原的繁华富庶尽显于此, 管哪个胸怀壮志的大好儿郎看见, 都会生出澎湃激昂之感。
只可惜, 此生是与中原沃土无缘。
两相沉默良久,音晚先开口了:“是在打仗吗?舅舅怎么就这样来了洛阳?”
耶勒笑问:“晚晚这是在关心我的安危吗?”
音晚低下头, 没有接话。
耶勒道:“议和许久,只是两方都在封锁消息, 怕生出不必要的乱子, 如今倒是议得差不多。”
恍而一笑:“有我在, 大周和突厥永远再打起来了, 若我在,失去压制突厥九部的人, 那可就说不定。所以,这大周的每一寸国土对我来说都是安全的,皇帝陛下绝对是希望我长命百岁的。”
虽然两人之间尴尬,两邦和平终归是坏事,音晚舒口气,展颜微笑。
耶勒见她笑, 原本略有些低落的心情亦不由得明亮起来,道:“我在来的路上想了许多,从前我总是不甘心,想为什偏偏我是你的舅舅,为什偏偏你迈过心里那道坎,为什我们不可以更进一步。”
“进这座洛阳城,我突然想明白了。”
音晚歪头看向耶勒,原本锐利的鹰眸中似是腾起一层茫茫白雾,褪去攻击性,显得很是怅惘。
“其实舅舅舅舅的根本不重要,若你的舅舅是萧煜,那些劳什子的礼教宗法在你这里恐怕也就是一摞废纸吧。”
原本以为音晚会正面回答的,毕竟她从来都是那般循规蹈矩,那般含蓄雅,那般……还没想完,便听身畔传来音晚轻快的语调:“是啊,若我的舅舅是萧煜,管什挡在我面前,都是山可平,海可填的。”
耶勒凝睇着她的侧颊,黄昏光晕镀在上面,显得面容明灿绝美,在一瞬之间,足以惊艳山河,颠倒众生。
越发难过失落,叹道:“上天对可真好,百转千回,是他的,任旁人用尽心机使尽手段也夺不去。”
音晚摇头:“是上天对好,而是刚好我是他的。这世上一定有一个人也是唯独属于舅舅的,一定有。”
她的声音柔美,若纤纤素手抚慰过耶勒千疮百孔布满厚茧的心,一时怔然,痴痴望着她,问:“真的吗?”
音晚重重点头:“当然是真的,只是若遇见,舅舅一定要珍惜她,万可像我们,走这多弯路。”
耶勒含笑看她,目光深深镌满不舍离愁,像是要把一生的痴恋都看尽了。从袖间摸出一个小绸布团,在她面前徐徐解开,里头安静睡着一对金丝葫芦耳坠,正是上一回给出来音晚却没有收的。
“我这一生都不会再踏足中原半步了,这大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音晚低下头,睫毛轻覆,接过来攥在手里。
耶勒粲然一笑,仿佛从远方跋涉而来便是这一个目的,目的达成,便再无遗憾。
伸出手,想抱一抱音晚,手在她身侧徘徊许久,还是没有向前这最后一步,而是默默收了回来。
道:“晚晚,你要记住,将来你一定要好好爱自己,爱他的永远可比爱你的多。”
音晚笑吟吟应下,觉得有趣极,舅舅竟然说和父亲同样的话,笑着笑着,眼睛渐渐酸涩,漫上朦胧水雾。
耶勒抢先一步道:“许哭。”
音晚倒真听话,强忍下泪意,眼巴巴看着。
耶勒摸了摸她的头,潇洒道:“好了,舅舅要走了,你就站在这里目送舅舅离开,你们中原的话本中有一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相忘于江湖,是不是也挺浪漫的?”
音晚“噗嗤”一声笑出来,极捧场地点头。
耶勒最喜欢看她笑,自她还是个孩子时,偷偷摸摸来看她,见她哭了就忍住用糖哄她笑,等她长大,哄起来也越发难了,又哄得总是不得章法,没能让她笑,反倒让她难堪、难过。
幸好这一切都要过去了,将来还是让她爱着的那个男人哄她笑吧。
耶勒凝着她的双目,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走了。”有舍,亦有释然。
音晚如所愿,一直站在这里目送骑马远去,日暮时分,斜阳落下,将影子拉扯得很长,漫过墙垣,随着密匝匝的马蹄声,直奔向城门。
之后,杳长的街衢便变得空荡起来,倦鸟归林,忙碌一天的行人也都要归家,渐至安静,炊烟四起,朝朝暮暮自有秩序,瞧上去最真实平常过,恍惚间却又让她觉得有些虚幻。
她握紧手,葫芦耳坠透过薄绸传来硬实的触感,证明着那个人刚刚来过,曾经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她静默站立许久,心道:萧煜,你果真是个混蛋,耶勒都来了,你就日理万机到这地步?
虽则思念成狂,日子还得照常过。
胡静容成婚那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天,宾客盈门,酒肴流水,操办得很是隆重热闹。
音晚能在众人面前露面,替她张罗完诸多琐事后,蒙着面纱站在回廊下,远远看着她与柳元行合卺共牢之礼,互许终生,结百年之好。
许是丝竹鼓乐太过热闹,敲打得音晚愈加心里空荡荡的,特别是饮两樽喜酒之后,只觉胸口闷得慌,想要出去透透气。
嘱咐青狄和花穗儿好好照料小星星后,便避开宾客独自从胡府后门出了去。
她迷迷糊糊地走着,竟走回柿饼巷,回去翻箱倒柜,把萧煜留给她的方盒拿了出来。
倒是有过猜测的,外乎是些安慰人的东西,是画像,便是木雕,或者更狠一些,干脆是他穿过的衣物。
打开之后却发现都不是,而是一只莲花水灯,以竹篾为骨,油纸为架,做出重瓣莲花盛开的模样,中间搁一节小小的蜡烛。
她只觉得莫名其妙,想扔,却又舍得,犹豫再三,还是叫了辆马车载她去洛水河畔。
日光正盛,水波粼粼远荡,瞧着此时放灯极应景,该是晚上来放才是。
晚上。
音晚猛地想起来了。
那一年的上元灯会,萧煜刚刚御封亲王,特赐天子近前宴饮,自是巴结逢迎者无数,一杯又一杯的清酒敬他,好厚此薄彼,只得统统饮下。
酒过三巡,便觉得实在无趣,找了个由头提前离场,想着前些日子同谢润下的那盘棋局还未分出个胜负,便取了鱼符策马直奔谢府。
自打音晚的母亲死后,谢润带着一双儿女从青州回到长安,就独自劈府居住,大小节庆从来不与大房二房一起过。
萧煜以为定能找到谢润和下棋,谁知那晚好巧巧,尚书台来了些急务,谢润先一步去官衙。
萧煜趁兴而来败兴而归,正垂头丧气地要走,刚走到门口,便被音晚拦住。
她那时才六岁,个子长得矮,只到萧煜膝盖往上一点点,吃地仰头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笑得梨涡浅凹:“含章哥哥,你来都来了,带我去放河灯呗。”
声音软软糯糯,甜得像一块化到一半的乳糖,黏黏腻腻,还淌着汁水。萧煜没招架住,立刻弯身将她抱上自己的马,痛快道:“好,去。”
两个憨憨便就这样去,到河畔才发现,两人既没带河灯,也没带钱。萧煜倒是无妨,早过贪玩的年纪,可音晚当即不乐意了,咬着下唇眼巴巴看别的孩子兴高采烈放河灯,看得眼眶彤红。
萧煜实在无法,从腰间扯下玉佩换了两盏莲花灯,那跟交换的人看上去穿得体面,却恨不得用帕子把玉佩擦得透光,一边擦,一边不放心地反复问:“是真的吧?你是骗子吧?”
问得萧煜直翻白眼,抬手摸了摸身侧音晚的脑袋,道:“瞧见吗?就这小丫头片子,正经说这玉佩能换来的河灯,可供她天天放,一直放到六十岁都富余。”
说罢,耐烦地瞥了那人一眼,一手提灯,一手领着晚晚转身往河边去。
河中飘流数不尽的河灯,将这一方天地照得犹如白昼,举目望去,恰似瀚海星河,粼粼闪耀。
音晚蹲在河边,将要把莲花灯放出去,又歪头催促萧煜:“含章哥哥,你快点,我们一起放,这样我的灯和你的灯就可以作伴顺着河流往下飘,它们就会孤独了。”
萧煜正抬胳膊护着她,防着河边湿滑她会掉下去,经不住她催促,嘱咐她站稳后,便退回去整理自己的莲花灯,听这小家伙一声号令,两人同时撒手,两盏灯便顺着汩汩水流飘出去。
说来也奇怪,那夜河灯甚多,星罗棋布,后来放出去的灯大多飘到一半便被堵塞住,再也飘动了。们的两盏灯倒是格外顺利,始终相互挨靠着,似两个拉着手的人,顺着清澈涓流飘到很远很远,远远望去,两团灯芒相互交融,再难分彼此。
音晚双手合于身前,虔诚道:“希望神灵保佑我的含章哥哥,让他一辈子幸福快乐,无忧无虑。”
她是个才六岁的孩子,还说不出什更文雅的祝词,却让萧煜听得心中一暖,学着她的样子也双手合于身前,微笑道:“也希望神灵保佑我的小晚晚,让她一辈子平安喜乐,顺遂圆满。”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眼中闪动细碎光芒。们谁都料到,这是少年时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上元灯节,再过几个月,皇帝就会病倒,谢氏会趁机向昭德太子发难,萧煜无端被牵扯进去,会蒙受冤屈,被囚西苑十年,受尽非人苦楚与折磨。
再然后,萧煜会借镇压藩将作乱之势再起,会被逼着娶音晚为妻,会把对谢氏的怨恨撒在她身上,两人会恩怨相对,彼此折磨,相爱相杀。
到最后,两人终于发现已然情根深种,此生是离开对方的,愿意同前尘与彼此和解,找回最初的那个自己。
命运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最初,要续上曾经最美好的辰光。
音晚把莲花灯点亮,让它顺着河流飘走,双手合于胸前,合眸默念:我要我的含章哥哥。
过许久,她睁开眼,莲花灯已飘然远去,周围静悄悄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愣怔一会儿,蓦得上来怒气,骂道:“萧煜,你这个骗子!”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含章哥哥是永远会再骗小晚晚。”
音晚只觉身体骤然僵硬,好半天才回头看去。
陌上清风,芳草萋萋,萧煜正站在炽盛阳光里,冲她温脉浅笑。
笑着喟叹:“我可真是怕极,万一你一辈子都不想打开这个盒子,一辈子都不想让我来找你,那我可怎么办啊……”
音晚还在瞪他,可架不住他脸皮厚,迎着嗔怒走过去,将音晚拢入怀中,附在她耳畔柔声问:“你拆我的盒子,放了我的灯,还偷走我的心……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辈子分离了?”
音晚终于绷住,勾唇一笑,环住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前,道:“分离就分离,只要……”
“只要什?”
“只要以后只准我欺负你,许你欺负我。我说往东,你许往西。我说打鱼,你就不许捞月亮。”
萧煜目中铺满宠溺,好脾气地道:“好,都听你的。”
音晚心满意足,仰起头看。
会意,乖乖地低头亲吻她。
这一吻,缠绵蚀骨,仿佛要到地老天荒。
原来当年神灵听到了们的祈祷,只是睡了一觉,现在睡醒,终于要来实现他们的愿望。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