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烟翠, 红杏飘香的时节。
虽同突厥战事不断,但地处中原腹地的洛阳还是一派盛世安康之景象。虽銮驾经返长安,但仍部分官吏留驻于此, 经略东都,督导吏治。
同音晚先前分析得差不多,官吏便会家眷,春光烂漫, 宴席诗会不断,正是赶制新衫争妍斗艳的时候,如意坊的来客络绎不绝, 日日忙碌到黄昏才消停。
胡静容提前结束了崖州那边的生意, 于四月初到洛阳, 点看了账簿,笑得秀眉弯两道弦月, 一个劲儿夸赞音晚经营道。
崖州那边的路算是趟平了,每年两次固定交货便可, 洛阳这边眼看也是一片大好形势, 如意坊的人手明显不够用, 胡静容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告贴招揽新人。
两人商议着:绣娘十人, 小厮五人,采办两人……
音晚道:“再招几个善习丹青会描样的吧。”
胡静容随口道:“不是吗?若是忙不过来, 就找几个绣娘给打打下手,绣样这些东西能不经外人手最好。”
音晚默了片刻,拿起绢扇,问:“那若是我不在了呢?”
胡静容正飞快拨弄算盘珠子,闻言一滞,放下算盘转过身来看她。
她的眉宇螺黛轻描, 若远山绵绵,浮动着温柔笑意:“人招进来,趁我还在,我尽量本事都教出去,将来不会耽误买卖。”
音晚之所以再三拒绝跟萧煜长安,想考验他让他学会守约与彼此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胡静容这边还未处理妥善。
这些年音晚直接参与了如意坊经营,从描样、采办到供货出货事事经手,若是不交接便一走了之,会给如意坊的继续运转带来很多麻烦。
再加上前边几个月胡静容不在洛阳,采买绸布,定制春衫款式以及配套的簪钗宝珥都是音晚一人经手,若是不加说明就一股脑丢给胡静容,那还不行。
胡静容曾在她初来洛阳一筹莫展时送来第一缕光,多年来受她照拂,不能临走还要给她添一顿麻烦。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音晚知道许多时候不可强求十分圆满,但求始终,无愧于心。
胡静容自来是个聪明通透的人,立即想明白了音晚的意思,她打心眼里舍不得,却又是心希望音晚能遵从自己内心觅得良缘,她握住音晚的手,喉咙一时些梗涩,好半天才笑着说:“好,只要是的决定,我都支持。”
两人正泪眼煽情,门“吱呦”一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华服贵态的年轻男子,冲胡静容笑道:“本不想打扰的,可管家来催过许多了,菜肴妥,问夫人何时归家?”
音晚看了他好几眼才认出这是年前胡静容从洛阳郊外捡来的落拓书生柳元。
柳元虽胡静容去了一趟崖州,据说是鞍前马后分外妥帖细致。音晚他的印象也是不错的,这绣坊里女人多,可他出来进去目光平直,从来都不胡乱瞟,单是这一点,强过许多男人了。
胡静容在柳元的陪伴下归家,音晚也收拾起账簿入屉上锁去了。
落日镕金,天光渐暗,街边上的人亦稀疏起来,她慢慢走柿饼巷,窄窄的巷子里寂静无,走到家门口,从院墙斜伸出几疏桃花枝,花落尽,结出了小小的果子。
也不知今年的果子会不会甜一些。
音晚敲门,青狄挂着围裙出来给她开,院子里花穗儿正带着小星星玩,炊烟袅袅,飘荡着饭菜的香味。
又是一天。朝朝暮暮,日出日落,倏忽过,其实也没什么难捱的。
天气一日日暖起来,洛阳也更加热闹,酒肆茶楼内多议突厥的这一场战事,据说突厥大可汗耶勒早年曾多次来往中原,甚仰慕中原文化,此番战事就掷金招徕了几个汉人军师,将仗打得模样。
音晚虽平日躲在内室描绣样理账簿,不怎么与外间接触,但架不住胡静容交游广阔,时常会来跟她说一些外头的见闻,自不乏关于战局的,听得音晚内心焦灼,终于忍不住家父亲打探些消息。
谢润本打算将这里的事情一了,便举家到青州定居,奈何音晚死活不肯走,他放心不下这个女儿,便也就耽搁在了这里。
音晚来陪父亲吃了暮食,装作不经意提起韶关战事,谢润却好像并不关心这些事,一带过,只絮絮地问音晚近来过得怎么样,小星星好不好,什么时候外孙送过来住几天……
谢润这些年退出朝堂退得十分彻底,不光将官位辞了,同以往的门生故吏也都没什么联系,这些事关于朝廷军情机密,他又从哪里知道去?
音晚无所获归,不免心生惶惶,翻来覆去半宿没睡着,心里嘀咕,萧煜在她面前将话说得那么满,不至于打不赢吧……
这人不会过分倨傲以至于轻敌了吧……
骄兵必败啊……
音晚忙“呸呸呸”。
天亮她顶着一双黑眼圈去了如意坊,却见胡静容在分喜饼,一见着音晚,她便喜笑嫣地迎上来,道:“日子定好了,就在六月初七,到时带着小星星提前几天搬我家去住。”
音晚觉得太过仓促了。时间仓促,人也仓促。
她当年萧煜奉旨婚时,善阳帝怕夜长梦多,御口定下婚期,饶是这样,两人从定亲到婚还隔着半年的聘期。她所见一般长安世家间联姻,至少都得一年的聘期,胡静容好歹也是洛阳富贾,这点体面还是得的。
再者,柳元这个人也得再看。他不乱瞟坊中绣娘,行事端正只是一方面,能不能托付终生仅看这些还是不够的。
音晚说了自己的顾虑,胡静容只置之一笑:“呀,小小年纪偏得一股子老学究腔调,这种事情最要的就是两情相悦,其余的都不要。”
音晚不甚认同,还要再劝,胡静容挽住她的胳膊,将她勾到身侧,小道:“当我是吃素的啊?我十几岁便跟着父亲做生意,二十出头守寡,撑起偌大家业,在外头抛头露面谋生计,什么人没见过?这人啊,是好是坏,几根花花肠子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同柳元这半年多,我可是他家祖宗八辈都摸得明明白白了,还怕我吃亏?没事多吃点饭补补心眼别以后叫的皇帝陛下欺负了才是。”
她嘴皮子利落,音晚说得脸颊彤红,羞恼地将她搡开,她跟条无骨虫似的,黏黏糊糊地又缠了上来。
这会儿倒是面容端静,带了几分严肃:“我其实就是想让看着我出嫁,等以后走了,我想我这辈子大概是再见不到了。”
这又开始煽情,音晚说得顿生不舍,抚着她的手背,挚情道:“谁说的?我会来看,或者去看我。”
胡静容笑了笑:“想什么呢?离开了这里,就洛阳这些事都忘了,安心做的皇后,母仪天下,辅佐明君,咱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来历身份。”
音晚还要再说,外头走货的驼商来了,小厮进来请胡静容去结账,她不得不抛下音晚匆匆忙忙过去。
留下音晚着案子上工笔细描了一半的折纸腊梅纹样出神,怔许久,才幽幽吐出一句话:欺负我?看那狗皇帝以后还敢来欺负我!
虽骂起来顺嘴,但那狗皇帝却着实让人挂心。
酒肆茶楼里了新谈资,道大周与突厥在颖川大战几场,彼此各胜负,皇帝陛下为安军心,决意御驾亲征,前往晏马台亲自督导战事。
大周先祖以武定国,但如今建国百余年,历朝历代安逸日子过惯,鲜少君王御驾亲征。善阳帝在位时内外乱那样,他都稳坐未央宫,半点硝烟不沾。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更何况是帝王?
音晚虽朝政钻研不深,但也知道,但凡是要走到御驾亲征这一步,那大多是战事不顺利之故,至少没萧煜原先设想得那么顺利。
她又开始睡不着觉,只再去问父亲,为了让一切显得自些,这她是抱着小星星去的。
谢润一见着小星星就爱得不行,这小团子承继了萧煜的美貌,软萌秀气,机灵嘴甜,没半日便哄得家围着他团团转,谢润抱着不撒手,谢兰亭殷勤地端点心,珠珠则在身后给他梳头扎小鬏。
音晚瞧着一家人喜乐美,估摸着时机到了,啜了口热茶,装作漫不经意地问:“父亲近日可听说过前线战事如何?”
她见谢润转眸看她,一时心虚,又添了句:“想从北边进点货,驼队还未走,不知当去不当去。”
谢润就算再迟钝,到如今也该品出些什么来了。
他默了片刻,将小星星交给谢兰亭,起身引音晚去了书房。
书房一壁靠墙的楠木书柜,谢润从柜中拿出一方黄杨木蕉叶纹方盒交给音晚。
他道:“皇帝陛下离开洛阳前给我的,他说若音晚想他了,若是找不到他是会哭的,便让我这个给,若是想见他,打开这个盒子,他就会出现在面前了。”
提起这个谢润就来气。
当时大战在即,萧煜好歹以己为饵救了珠珠玉舒,还算他家恩,谢润没爱出言讥讽他,接过盒子的时候心底却在想:想?晚晚会想?就没见过这么没自知之明,这么脸皮厚的男人。
现如今谢润算是明白了,原来每一个自我觉良好到不要脸的男人,背后都一个死心眼、犯傻气的女人。
偏偏那个死心眼、犯傻气的女人还是他的宝贝女儿。
音晚宝贝地抱着方盒,怯怯地抬头偷掠了一眼谢润。
谢润拿她没办法,沉默良久,叹道:“晚晚,若想跟他去,也不是不可以。那狗皇帝如今与从前大不相同,陪他经历了最艰难的时候,眼瞧日子过好了,没去便宜别的女人的道理,就算为了小星星,去也是应当的。”
“只是一点,必须答应父亲。”
音晚道:“父亲请讲。”
“往后的日子里,必须多爱一分自己,少爱一分他,他的情永远不能多过他的。痴心太甚,易伤己身,明白吗?”
音晚乖巧地点头。
谢润想了想,宽慰她:“也别信坊间街巷的那些流言,军情奏报乃是机密,一般是传不到外面的,所以坊间流传的消息半数是假,半数是迟缓的,等到军情传得人尽皆知时,那大约是过去许久了。就算现如今的流言来说,皇帝陛下御驾亲征是早先半个多月以前的事,他这会儿都该到晏马台了,若是顺利,说不准经耶勒交过一手了。”
音晚的心蓦得又提起来。
谢润笑道:“别担心。耶勒虽说能征善战,可咱的陛下也不是吃素的。他当年能挣脱囹圄,东山再起,靠得便是平定藩将作乱的功勋,也算是一刀一剑自己打下来的江山,那么多心眼,那么多手段,也不是什么善茬,何可担心的?”
多么奇妙,刚才还是“狗皇帝”,须臾间就了“咱陛下”,看来在家国大义面前,谢家人的态度还是很一致。
音晚不禁莞尔,连连称是。
她并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事,也不信打开方盒萧煜就能变戏法似的出现在她面前,就算能,她也不会这样做。
前方正在打仗,他这面帝旌便是定海符咒,怎能因为儿女情长抛下家国大业?
但萧煜竟留下了这么一只盒子……看来那三月之约不光音晚自己没当事,萧煜也没当事。
可是,他是盒子留给父亲的。他是不是打算,若她不曾思念他,若父亲觉得没必要给她这盒子,那么他便尊她的抉择,不会来打扰她了?
音晚抱着盒子看北方,哪怕举目皆是叠浮延的院墙飞檐,还是痴痴看了许久,才小心地将方盒收拢进箱箧里。
到了五月尾,院子里的桃树结出圆滚滚的果子,果熟蒂落,出乎意料的甘甜。
青狄花穗儿高兴坏了,连夜采摘干净,留了一部分鲜果,剩下的做音晚爱吃的糖渍桃脯。
小星星乐呵呵地看她忙活,后趁她不注意悄悄偷了两个最大最红的果子藏进他盛木马玩具的小箱子里。
这期间关于前线战事坊间自是议纷纷,布衣墨客俨都了朝廷大员,一个个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到五月尾,连同熟透蒂落的桃子一般,这股热闹势头也慢慢冷了下来。
传言说不打仗了,双方开始议,突厥精锐大半撤了草原,大周羽林军也开始渐次撤。
下个月初七是胡静容的婚期,按照同她的约定,音晚小星星初五那日便得搬进胡府,马车停在柿饼巷前,青狄花穗儿正往车上装换洗衣服,贴身妆奁……两双绣鞋踩在石路上,形影匆匆,蓦得,两人同时止步,睁大眼睛看前方。
音晚领着小星星出来,正想问两人收拾好了为何不上车,一见着来人,也不由得怔住了。
她脑子倏乱起来,起先是惊讶: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敢来这里?
掠影般飞速想着才听来的街边传闻——“双方停战,正在议。”
立刻又想起父亲的话——“坊间流传的消息半数是假,半数是迟缓的,等到军情传得人尽皆知时,那大约是过去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