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陈家祖宅,确是亮着一片灯火,陈父和陈韶音坐在主位,下面陈良和三叔、陈俭等坐在了下首。这群陈家人的脸上却没有多少重逢的喜悦,反倒是面色严肃,如临大敌。
“良儿,你当真下了决心?这香山县里两百年没有人都没有人能斗过他们啊!”越发富态起来的陈父问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再不见年初家族危亡时的那份豪情。
“我也知道难,但是不得不为啊!我那日随叔父见过县尊,叔父只是请他约束下面衙役的催缴,叔父,那话怎么说来的。”陈良很想把陈韶音极具感召力的语言告诉大家,可惜这老人家出口成章的本领太强,怎么记得住。
陈韶音没耐烦的又重复了一遍:“旧征未完,新饷已催,额内难缓,额外复急,村无吠犬,尚敲催追之门;树有啼鹃,尽洒鞭扑之血。如若逼之过急,唯恐黄埃赤地,乡乡几断人烟,白骨青燐,夜夜常闻鬼哭啊。”
众人听了也是一片沉默,由于陈家的介入,黄梁都里的百姓还好,但是像隔壁良字都、恭常都等地的百姓可是被那些胥吏祸害的四处奔逃,不知有几家投了井,又有几家上了吊。陈韶音这番言语虽然听着恐怖,但是又如众人亲眼所见。
陈良用气得近乎颤抖的声音打破了这种沉默:“你猜咱们那么县太爷说了什么?”看着陈韶音叹气不已,周边众人茫然不知的样子,陈良尽量压制着愤怒说道:“他说他也知百姓疾苦,可为了军国大事,只能再苦一苦百姓。就算有些死伤,那也是作了义鬼,来世定能托生富贵人家。”
说到最后,陈良竟直接冷笑了起来,他见过贪官,见过昏官,却没见过这种无视千百人生死的父母官。
他一双虎目盯在陈俭脸上,“告诉下面的洪门小队,从今以后,每丈量完一家土地,就把他家的正税杂赋算得清清楚楚。若是他们自己不敢跟差役分说,我们就去帮他说,还有那些佃户算不清租子的,也一并处理。”
陈俭起身抱拳称是,陈良端起茶碗润了下嗓子接着说道:
“三叔,你在田里呆的时间长,回去帮我写个条陈,按一个鸳鸯阵十二人的编制,每发展出十二个洪门兄弟就搭成一组,结阵互保。从每年的青苗钱到交税赋,从翻田的牛到锄田的犁,都由我门中调节。”
“家有上田的大家就去帮忙,家有中田的就琢磨饮水排灌,家有下田的就让他去湾仔做工,具体的事你可以多找信得过的人商量。如果哪个不长眼的胥吏赶来惹事,我不信那些流氓游手能打得过一个鸳鸯队!人怎么死都可以死,就是不能被饿死,被钱逼死!”
陈良所学的现代扶贫方式,在缺乏统治权的时候并不能用出来,但是农业互助组这种没有打破小农经济局限性的先进方式却可以拿来借鉴。
“你这不但是要把胥吏都变成你的仇人啊!连县令都要便成你的仇人!”还没等三叔回应,陈韶音一掌拍在了桌子上,“你以为那庞知县为何痴傻到说那番话,你以为他不知道那些胥吏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他都知道,为什么他不去管?因为香山的税赋根本交不齐!”
陈韶音不顾陈良愤怒到着火的眼神,硬是说了下去,香山在广东诸县中开发最晚,所以无主沙田最多,这些沙田却成了番禺、南海、新会、顺德等发达州县士绅的口中食。正德四年经布政司议定香山全县税粮两万担,而其中这些沙田税额就占了八千担。士绅们并不负担税粮和徭役,县里就只能将其转嫁给当地各都的里甲,实际上这些“飞洒”就是官方行为!
“我说这香山的田越开越多,每年的税银却越长越高,原来不是朝廷涨了税,是我们在替这帮乡绅交税啊!”听了顺德来了的本宗大哥的解说,陈父才终于知道了自己拼尽全力却最终逃不过破家的原因。
有人说大明失天下,是士绅们一根一根地薅光了大明封建主义的羊毛,陈良这算是看得明明白白了,“那这百年来,香山就没有知县想到解决问题?”
“嘉靖元年,知县袁镛便将这些沙田收归县里,新设番南都、顺德都、新会都三都催缴钱粮,结果无一人服役,无一人交粮,遂无疾而终。嘉靖十四年时任县令黄正色会同巡按御史,将寄庄之土尽归香山粮赋,可别说税吏,那群外县士绅甚至唆使群氓用弓箭相胁,最后竟是把两人带来的官军都吓得逃散一空。所以后来的知县,就只能继续飞洒摊派。”
待陈韶音说完,满室寂然,外县士绅、流民群氓,官府杂派正如三座大山死死的压在了他们心上。
“呵呵,你们说我要是承包了这香山的税务,庞县尊得给我发多少钱?”
承包?室内五人一起看向陈良,这个承包有什么意思。
天启二年冬至,黄梁都新修的陈氏祠堂终于落成,青砖蓝瓦,朱门高拱,从山中运来的苍松翠柏立在院中。
陈父瞪着自己有些老花的双眼,泣涕横流的念着陈韶音草就的祭文,声音激动得不住颤抖。堂下的陈良却被手中一尺高的香烛,熏得七窍生烟,这辈子烟虽然彻底戒了,全都改成烧香了,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因为烧香得肺癌。
明代广东祭祖之风尤盛,即使贫寒之家也举族杀牲祭祀。如今陈氏祠堂外,整个香山县内陈氏子孙,无论分家与否,全都聚集在这里,按照辈分、嫡庶、亲疏一直从正堂台阶排到了祠堂门外,许不是要三百人。
除了陈家老太爷和陈良、陈俭、三叔手中拿着一尺高香,其他人也站在一口大烧猪后,按次序举香静听。陈家祠堂笼罩在一片香雾之间,黄梁都中百姓,少长咸集,具来围观。他们个个都是满含热泪,也不知道是被陈家人的孝顺感动了,还是被辣眼睛的香烛给熏的。
连县令老爷都出动了,还有个顺德来的举人老爷在那作陪,看来这陈家真要成为香山的豪族啊,我们黄梁都也有主心骨了!这个时代祭祖是体现家族势力最好的时候,陈良要父亲在这冬至日祭祖,与其说是给祖宗看,更不如说是给黄梁都中的百姓看的。陈家自从年初惨祸后,就已经被当地人认为是没落了,如今这场祭祖则是向都中传递着陈家再兴的信号!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乐于收到这种信号,在不远处的一个小丘上,快手王顾正对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点头哈腰。
“一群只能祭三辈祖宗的泥腿子,却学起簪缨之家的样子,他们也配?”一身青衫的管家嗤之以鼻。
“可不是,这群泥腿子还敢抢严老爷家的生意,靠着些来路不正的粮米放一成二的贷,这不是打老爷家的脸吗?”快手王顾义愤填膺。
“在这香山?能打我们严家脸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喇唬张正带人过来,我看他这祖还怎么祭下去。”严管家冷哼一声,转过身又看向王顾,“你可知会过那位县令,别到时吓出个好歹,累了我们家老爷清誉。”
“知会他?那书呆子此番在常老儿的怂恿下,把邹大哥给弄了出去,不吓一吓他,还真以为这香山县令是个官呢。”王顾这回可是得了县丞、主簿两人的主意,才敢去给严府报信,就是要给那个草包一个下马威!
一行足有五百人的队伍,正走到离陈家一两里外的地方,这些人破衣烂衫,手中肩上除了锄头棍棒钉耙,再无他物。几个拿着腰刀的人物在其中呼喝:“黄梁陈家,有米有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