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黄梁都中一处院落的门板被重重踢开,鸡鸣狗吠见,一个差役带着几个帮闲如狼似虎冲了进来。
“江老米,你家这两年的积欠今天怎么也得缴清了。去岁你家欠银三两一钱,今年上面派下了四两七钱的平乱银,算上火耗、均平和杂派,总共是十三两六钱!要么拿银,要么拿米,今儿拿不到东西爷就不走了!”
满脸横肉的快手王顾站在门口叉腰大喊着,五大三粗的帮闲们在他身后站成一排,劈劈啪啪地拍打着身上的毽子肉。
看着穿皂隶服的衙役进来,旁边还站着里长和里册,跟着江老米出来的女人,顿时吓得软倒在正屋的门槛上,随即嚎啕大哭:“这刚交完秋赋几个月,哪还有银子啊,再把剩下的米给你们,大人孩子们可吃什么?”
江老米一把将媳妇推进房中,走到快手王身前,跪趴在地上不断哀求道:“公爷,今年媳妇害了病,交完佃租的钱都换了药,家中剩下点糙米都吃不到过年,您就行行好,缓我们一缓吧。”
看着不住磕头的江老米,王顾绕着他转了个圈,“没银子?还不给米,江老米你这心眼都换了算盘珠子了吧,这是拿我当孩子哄啊!”说道孩子,他一指正屋桌子下捂着眼睛的一对儿童,“你自己找不到银子,我帮你找到了,快去把那俩喂不饱的换了交饷。”
江老米听得此话,双手一拍地面,身子猛地从地上竖起,一双血红大眼如欲择人而噬。左手硬顶着王顾抓着的双手,按在了对方的锁骨之上,右手沙包一样的拳头就举在了空中,如护崽的猛兽般大吼:“我顶你个肺!”
“扑街仔!你打啊,你碰吾一下皮,吾就叫你冚家铲。到时候还要把儿女拉去插标,把你老婆卖去土窑子!”看见旁边帮闲见自己被擒吓得缩手缩脚,气得直咬牙的王顾脑袋一横,蹬着江老米,边啐边骂。
香山之地流民土尻集聚,常常勾连抢导,所以百姓民风剽悍,十五六岁的少年便围着拳师偷学把式。但是王顾做了十余年快手,熟知小民脾性,此时遇险不但不怕,反而越骂越凶。
“老米啊,你这拳头打下去,少说是要坐监,说不得还要去军里作夫子,你让这娘仨咋活。”里长拽着江老米袖子苦苦劝道,里册也上前抱住了他的腰。
江老米在众人的苦劝声里终于松开了左手,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在人群中响起。肩上压力稍松的王顾飞晃了晃膀子,抬起一脚踢在了对方裆部,众帮闲一并抢上,对着疼得倒在地上的江老米一顿拳打脚踢。
受了大惊的王顾看着仍不解气,不时插上去踢两脚,“武家的当铺开着,严家的利钱放着,非得拖到今日,今天所欠钱粮务缴不清,你就等着清田卖屋吧。”
王顾犹自喝骂不绝,却听得墙外一阵整齐呼喊,渐渐向自己靠了过来。
“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
快快开门迎财神,管教大小都欢悦!”
十二名红衣大汉分作两列,穿过江家门口鱼贯而入。手中两根木棍伴着口号互相敲打,迈着整齐的步伐将快手王顾等人围在了中间,吓得一群帮闲游手赶忙停了拳脚。
“没看见衙门办事吗,汝等还不退避!”站在前面的王顾面上虽依然跋扈,但是话语中气势明显差了半截。
“这位公爷,您没听到吗?我们是来给穷汉送财神的。”一个同样穿着红色棉夹袄,但胸前挂着铁牌的高大男子举着一张财神年画走进了屋舍,不过那财神画上却不是文财神赵光明,而是武财神关云长。
王顾知道这人应该就是头领,可明明看见他在对自己笑,但是却笑得自己浑身发冷。他用脚拨了一下江老米,呵呵一笑,给自己壮了些胆气,“我这平乱银可不收财神画。”
“那我就要问问这江老米到底积欠多少,看看我手中的财神能不能接的下了。”
王顾把手中的税票一扬,那洪门统领接过联票,将上面所写税额一一核对后,脸上笑容不减,仿佛视王顾如无物,贴着他向身后的江老米走去。几个帮闲刚要上前,便看见外圈的红衣大汉齐齐向前迈了一步,他们赶紧停下了脚步,警惕地站成了个圈子。
小头领蹲在地上,把财神画放在江老米面前,“你若是愿意把这关公请进门,便能拿着田契请我们洪门兄弟丈量田地,按地借米。明年六月归还银两,一成二的息。”
“一成二息,你莫不是在戏弄我,严大善人那里都要三成六的息。”江老米因为疼痛佝偻着身体,却依然抬起头问道,明代民间借贷一般约定为三成,但是入冬过年前,利息一般就会上涨到接近四成,一成二的利息简直闻所未闻。
“拿了契,量了地,到了学田陈家就可以签借据拿粮。”看着江老米用颤抖的双手接过财神画,小头领又颇为自豪地补充道:“忘了告诉你,你若有什么手艺,还可去湾仔干活,一个月工便能抵两担米。”
待他说完,就连旁边的帮闲游手们都不淡定了,连看向红衣汉子的眼神都温柔了很多。明代常有佃户交不上租帮地主干活的事,但是没谁听说能给两担粮的月钱啊,按着隆冬的粮价,指不定能合上三两银子啊!若不是王顾在场,他们都想想问问红衣汉子还要不要人手了!
那青年的笃定话语听在江老米耳中,无疑是绝处逢生,就连屋中老婆孩子都一下子冲了出来,老婆忙将家中田契塞在青年手中,孩子则扑在父亲身上查看伤势。江老米挣脱了四只在自己身上不断揉弄的小手,趴在地上就要给红衣汉子磕头。连旁边劝阻王顾未果的里长、里册都口称东家仁义,又顺便问了下那财神画还有没有多余的。
“且住了,江老米就算你今日交得上那钱粮,可你殴打衙役之罪该当如何?”被人抢了主角的王顾冷哼一声,上前想将那红衣汉子推开,可对方却转过头来,一手举起税单,一手举起田契,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县中衙役,以十九亩之地妄征二十五亩之摊派,又该当何罪!”
明代小吏常常利用鱼鳞册年代陈旧,不计入后来因分家、买卖等方式的土地产权变迁。这样就能将某些人的田土分散记入他人户下,由别人代他缴纳赋税钱粮,田土收成却归了自己,此招名为飞洒,各州县吏员无不驾轻就熟。
快手王顾此番是自己掏银子从户房买的票牌,本来打算接着催缴能小赚一边,可却被人揭破了把戏,忽然有些恼羞成怒:“我见你很是面生,莫不是流氓喇唬跑入我香山,欲行不轨之事!”
那青年将手中票单收起,又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笑呵呵地说道:“小子陈俭,香山县黄梁都斗门图白蕉里人。若是公爷还有怀疑,自可去我家,在县尊老爷面前做个分辨。”
留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王顾,陈俭便带着江老米家人一起出门量土。看着洪门众人有条不紊地以同样的距离在土中插入短棒,计算长度,陈俭对着身边的一个小战士说道:“这回你记住了吧,永远被轻易把自己的把柄交到别人手里。”
王顾当然没有上门求证,因为陈俭并没说假话,今日庞县令确实去了黄梁都陈家参加那里的祭祖大典。而作为祭祖的主人公之一的陈良,正在和父亲一起等待这位县尊的到来。
“这一成二的利实是仁义之至,当能解桑梓今冬之忧。可如此一来,于我家又有何利?”
面对父亲的疑问,陈良却想着怎么对他解释工农业剪刀差,成本三百两的大炮,换回了九千担米,这是三十倍的利润啊!自己还要收乡亲们一成二的利息,想想都有些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