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以来, 范二爷的心情格外好, 欠蒙氏钱庄的银子虽然没能抹去,但总算也还清了。
半个月前, 蒙七突然以“家有喜事,回馈主顾”之由,大幅度降低了高利贷的利息,凡是能在五日之内还款的,除了本金之外,利息只需还一半即可。
范二爷只当蒙七这回娶澹台芙蓉势在必得, 才会明目张胆地提前庆贺,哪知几日之后就传来了朝廷彻查地下钱庄的消息,原来蒙七这厮前些日子是在大力回笼资金, 能多收回来一些是一些。
不能不说这一招很高,仅用五日就收回了七八成欠款, 即使降了一半利息也是非常丰厚的。
朝廷这一彻查,那些没还钱的人们就乐了, 以为自己手里的这笔账就成了死账, 蒙七只要敢要账, 自己就敢去朝廷检举他。
很多开地下钱庄的就这样倒了, 事前没有得到内部消息, 事后又被这些欠债者矢口赖账, 特别是那些只靠着自家拳头硬,允许客户空手压命借钱的钱庄,如今只能落得个树倒猢狲散。
蒙家却在这一场硝烟中全身而退, 只伤着了皮肉,却未动着筋骨。
蒙七爷竟还留着后手——当初为了稳妥起见,蒙家钱庄让这些欠账人签了一明一暗两份借据,明的一份是正经钱庄的普通借据,暗的一份则是高利贷部分的巨额借据。
如今把那一份暗的借据偷偷销毁,总还能拿着正经借据找人要钱,蒙家明里暗里都是开钱庄的,而且开得都很大——这么一来,本金起码保的住了,且还能得到部分利息。
在这张合法的借据面前,谁也不敢赖账的。
自从听说蒙七射箭输给了那姓宁的之后,范二爷着实有些慌,十几万银子没了着落,说不定还因此得罪了蒙七——连襟儿做不得却做下了仇,当初自己可是拍着胸口说能将此事办妥的。
谁知蒙七却突然换了一副菩萨心肠,只说大家还是朋友,说不准以后谁用得着谁,一句话就将那笔钱的利息全抹了,只需还上五万本金即可。
范二爷自然得抓住这个机会,生怕蒙七反悔,赶紧连挪带凑还清了这五万两银子。
无债一身轻啊,范二爷每日都是春风拂面。
自从听说了宁公子要来澹台家拜访的消息,范二爷更是觉得人生处处充满惊喜。——若是小姨子嫁给了蒙七,自己日后还得看他的脸色;如今只剩那姓宁的穷鬼,自己虽然沾不到对方半分光,但起码能在其面前趾高气昂啊,这么想想也挺有趣儿哒。
“据说还要带个媒人过来,”澹台芍药今日心情也很好,亲自将香瓜切成一弯弯小月牙,送到范二爷面前,“越是小门小户,越穷讲究这些礼数。”
“毕竟是妹妹亲自选的人,日后都是亲戚,咱们也不可过于怠慢。”范二爷拈了片香瓜吃,甜得很受用,“岳父大人怎么说?”
“怎么也得先验看他那三间铺子吧……”芍药话还没说完就噗嗤笑场了,“三间立的住的铺子,哈哈哈哈哈!”
范二爷看着未婚妻纵情欢笑的样子,忍不住想上前捏捏她的小手,却被那柔荑反过来轻轻打了一下子:“让人家看见了不好~你去陪父亲吧,我去瞧瞧母亲,这几日她老人家气得下不来床。”
范二爷便立起身来,整了整狮团锦的光鲜华服,正了正头顶的镂金小冠,眼中总也挥不去一抹得意之色。
“呵,还没过文定呢,就在一个屋里吃上茶了?”一个声音慢悠悠的飘过来,就见门帘子一掀,一道芙蓉水光般的窈窕身影转了进来。
澹台芙蓉今日打扮的格外漂亮,芙蓉三醉的纱裙原本就衬她肤色,再配上金丝缀芙蓉石的头面,越发显得娇俏迷人。
范二爷禁不住道:“那宁公子真是个命好的,我们小妹既有人才又有家底,他们宁家真不知烧了哪门子的高香了。”
“命好不好,也由不得你们说了算~”芙蓉白了他一眼,抚摸着自己怀中的波斯猫:“你们快些收拾了去吧,宁家一会儿就来人了。”
范二爷忍不住在芙蓉身上多停了两眼,这姑娘的魅力就在于那一股子挑衅般的辣劲儿,令人有一种想要征服的欲望。——宁家穷一些倒好,到时候这位穷怕了的小姨子一定会求到自己门上的……
敏感的芍药一下子就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直视着自己的未婚夫:“还不快去前头陪父亲,总赖在这儿做什么~”说完这些还不解气,眼睛瞅了瞅芙蓉怀中的白猫:“你倒是心大,还养了只猫……你就不怕你那缺肉吃的婆婆小姑子把你这只猫崽子给炖了吃了~”
芙蓉经过了这些日子的煎熬,早不会被这些琐事轻易气着:“本姑娘今日高兴,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娘让咱们姐妹过去,有话跟咱们说。”
芍药对着梳妆镜整了整头上的金步摇,才懒懒转过身:“我自会哄着娘高兴,你也别再说傻话疯话给她老人家添堵。”
“啪!”,芙蓉已经甩帘子出门了。
……
姐妹二人伺候着澹台太太起了床,太太这两日瘦了不少,一想到小女儿的婚事,就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女婿家穷,还能暗地里给他们贴补,就当自家破财了,谁叫闺女喜欢呢……但让人受不了的是,此事面子上挂不住,根本没法儿跟外人提,提起来就丢人——澹台太太已经有几个月没出去应酬过了。
“听说你把唐姑娘也请来了?”澹台太太问自己的女儿。
“你们一个个虎视眈眈的,我得把瑛园请来给我壮胆儿!”芙蓉答道,心里自然有一套自己的小算盘,毕竟瑛园心思活脑子灵,又是宁公子那三间铺子的智囊,万一一会儿气氛不佳,众人齐齐把宁公子给问住了,瑛园说不定还能帮着解解围。
芍药嗤笑一声:“还请了个外人过来,怕今日这消息传得不快么~多少人排着队在外头等着看热闹呢。”
澹台太太却道:“唐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芍药轻轻翻了个白眼,女孩子们之间的友谊,自己还不清楚么~
“把我那套足金镶大红宝的首饰取出来,”澹台太太坐下来,望着镜中的自己,吩咐身旁的梳妆娘子,“最近精神不济,粉用的厚些吧。”
芙蓉在一旁道:“当初见二姐夫家的媒人,娘也并没有上大妆……”
芍药殷勤地帮母亲打开首饰匣子:“母亲就是偏向你,作为娘家人给你撑腰呢~你是没看见咱们家正厅的排场,大姐姐升嫔那一日也不过如此。”
澹台太太并没有做声,今日立意要通身气派,最好能把那姓宁的和他那个穷媒人给吓退了,省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堂堂澹台家只是个小富商,随随便便一个市井小民就敢娶走!
澹台太太严肃着一张脸:“对你们两姐妹,我不偏不向,嫁妆是一般齐的多。只是,芙蓉若嫁进这宁家,明面上却给不了这些,那些金银细软我都给你合成银票压在箱底,藏得深一些,自己用起来也便利。”
母亲这些话虽说煳涂,但却是掏心掏肺为闺女着想,芙蓉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红了眼圈:“娘,我记下了。等您今日见了宁公子,就会放心了……”
澹台太太皱着眉摆摆手,不想再听后头的话。
忽听得窗外有人清了清嗓,却是澹台老太太的声音:“收拾得了就过来吧。人还未见着,自家就先唉声叹气了几个月,做大商家的主母也二十几年了,一点儿都不见长进!”
澹台太太脸色一暗,芙蓉便急忙代母亲出了屋子,来到廊下见祖母,面上笑嘻嘻的:“祖母今日真是容光焕发呢~”
“你也别给我打花胡哨,今日是我们老家儿看媒人审女婿,若是这小子实在拎不起来,你就是哭闹上吊也甭想煳涂嫁人!”老太太绷着一张脸。
芙蓉使出大乖乖的伎俩,上前搂住祖母的手臂:“得得得,孙女儿什么都听祖母的~”
又听祖母低声跟自己道:“上辈穷,不见得辈辈穷,关键还是看人。”
“嗯!”
正说着,便有一位丫鬟过来道:“唐姑娘过来了。”
芙蓉突然就放下了些心:“请唐姑娘先到偏花厅吧,我这就过来。”
一时又听祖母道:“这唐姑娘是个极聪慧的孩子,咱们家老三和她……”
芙蓉急忙摆摆手:“祖母还是歇着心吧,咱们家老三拿什么配人家呀~”
老太太无奈一笑:“好好,今儿先顾着你这边……”
“明儿也不成啊,唐姑娘要是嫁进咱们家,就白瞎她这个人儿了~”
“你倒是跟她亲!”
……
澹台家的宴客厅极大,琉璃瓦与镂花柱,再配上大红色的波斯地毯,显得金碧辉煌。
正厅立了一面巨大的云母屏风,年轻的女眷们不好面见生客,就安安静静坐在这屏风之后细听。
屏风前面自然是澹台家的家长们:澹台家的老祖太爷独自坐在正座上,东下首坐着芙蓉的父亲澹台老爷,西下首则坐了澹台老太太与太太两位母辈。
“今日是大年初几?谁要过来给咱们拜年?”老祖太爷又煳涂了。
澹台老爷不得不解释:“祖父,今日是见媒人,您曾孙女儿的女婿和媒人要登门。”
“是吧?这可是大喜事!姑爷家是做什么的?”老祖太爷笑眯眯问道。
“唉,您不是让他立起了三间铺子么?就是那个人。”澹台老爷提起这些,就觉得底气不足。
“哎,你们也别拿捏人家啦,咱们家秀兰能吃能睡,粗的像个水桶,姑爷不嫌弃就不错了!”老祖太爷又开始犯煳涂了。
澹台老爷讪笑了两下:“祖父,这些小辈儿您也不熟,一会儿您就多听听,心里有什么话咱们再商量就是。”
“成,那我先打个小盹儿。”老祖太爷合上眼儿就睡着了。
澹台老太太道:“一会儿打了照面,就让老祖太爷回房睡去。”
澹台老爷点头称是,又问了一句:“几时了?”
身旁的长随急忙回道:“快巳时二刻了。”
巳时二刻也就是现代的十点钟,算是一个很合适也很礼貌的会客时间。
来客若是晚于巳时三刻,那就接近午时了,会显得不懂事。
坐屏风后面的芙蓉,此刻不紧张是假的,笑笑轻轻拍她的手背,用虚声轻轻道:“宁哥办事靠谱,就快到了。”
芍药在一旁轻轻哼了一声,看了看坐在自己身旁的未婚夫:父亲说女婿坐在前面不合适,非让其到偏花厅等着!自己索性拉着他一起坐在屏风后头,两口子作伴看热闹,岂不美哉?
范二爷倒不很在意这些,看似安慰道:“媒人们最讲规矩,总不会太迟的。”
这话刚说完,便听前头有人报:“老爷,宁家的人到了!”
澹台芍药一听,先把眼睛凑在云母屏风的镂凋孔隙里,倒要看看这位妹婿今日的穷酸相。——以前他死乞白赖的追着自己时,总是一袭布衣裹身,若是今日冷不丁穿一身绫罗绸缎,反倒更显可笑。
很快,便听得前头有步履之声传来,透过屏风隐约能看到一前一后两个影子走进厅来,那个稍胖一点立在一旁的是大概就是媒人,另一个身姿挺拔的自然就是宁公子了,但见其躬身行礼,自报家门:“晚辈毕俊,字□□,今日特来拜见诸位长辈。”
一句话把屏风后面的四个人都说愣了,毕俊?不是姓宁吗?这时候肯定要连名带姓报上大名的,毕俊?怎么姓毕?
奇怪的是,屏风前面一阵沉默。
连芍药都觉得这沉默有些太久,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也就罢了,总这么不说话就太尴尬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父亲嘶哑着嗓子道:“请起,快请起!”
澹台老爷清了半天嗓子,才发出了方才那个沙哑的声音——方才真真是吓了一大跳,甚至忽略了年轻人报上的名字并非姓宁,澹台老爷擦了擦额角的汗,有些疑惑地望着那位面带微笑的媒人,自己绝对是在一个重要的场合见过这个人!这个人的身份非常之高,高到自己都没有机会去认识。
在哪里见过呢?真是越着急越想不起来。
对对对,想起来了,是当年入宫看大女儿的时候,曾经在走廊上与一行人相遇,当时被宫人们带着行了礼,抬头就看到这一位的面庞,因其格外和蔼,便深深记住了,但也不敢跟人打听这一位究竟是何人——能出入宫廷的,都是身份了不得的人物。
澹台老爷揉了揉眼,没错,就是这个人!五十多岁的年纪,身体微微发福,笑起来很是慈祥。
但见此人向自己略略拱手,微笑道:“在下乃是□□的叔父,今日被委以媒人大任,特带侄儿前来贵府攀亲。”
“不敢当不敢当,”澹台老爷赔笑道,亲自请媒人上坐,一时又不敢贸然同其称兄道弟,便斗胆问道:“但不知……先生怎样称呼?”
“在下家中行九,朋友们都称一声九爷。”媒人九爷自自然然落了座。
澹台老爷拘谨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脑子完全乱了卯儿,连普通的待客聊天都不会了。
澹台家的老太太和太太都不明白老爷为何会如此失态,老太太只能此刻接下话茬儿:“方才听公子自称姓毕,之前明明听说是姓宁的。”
坐在最下首的宁公子急忙回道:“毕是在下的姓氏,宁是在下的号。”
九爷笑呵呵地道:“□□这孩子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毕竟是八哥的长子,小小年纪就脱了贵族子弟的骄纵性子,有勇有谋,心地纯良。”
这几句话,让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呆住了,贵族子弟?没听错吧,他刚才说贵族子弟来着?
九爷再次对诸位拱了拱手:“我这侄儿自小就主意大,去过南疆边陲,上过北疆战场,并非上头的任命,而是他自己请命前去的……因此,在选妻之事上亦有其想法,瞒着家人瞒着身份选定了贵府的三姑娘,直到前些日子才同家里提起……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坚信□□选妻的眼光,听说□□一直隐瞒着身份,今日特来向贵府长辈与三姑娘致歉。”
在场所有人都微微张着口,这出戏太大了,让人的下巴都合不上了。
宁公子走上前来,向诸位深深一鞠躬:“在下并非刻意隐瞒,只是不愿身份成为负累。在下乃是……”
轰的一声,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脑袋瓜子里发出了轰的一声,一阵电闪雷鸣火花乱溅。
什么?宁王?!宁公子其实是……宁王?!那不就是亲王么?!当年的八贤王是老宁王,其子就是宁王世子!这位就是,八贤王的嫡长子?!那也就是……当今皇上的堂弟?!
澹台老爷像一尊木凋一样僵立在当场,过了半晌,才吱嘎嘎扭过头来看向坐在身旁的“九爷”……
一霎那,全家都给跪了:“小民拜见九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