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后来的话很少,连舜华都觉察到了。
“在怪我事先没打招呼, 把你吓了一跳?”眼前是巨幅的天下乐锦, 舜华从琉璃的反光中能看到笑笑的浅影。
笑笑不愿过多解释,暂且让对方以为自己是因“身份悬殊”不敢多言吧。
笑笑便道:“笑笑不敢。”
舜华愣了愣, 半天鼻子里挤出一个:“嗬……”
笑笑不愿与舜华攀上太多关系, 虽然唐家与其已是剪不断的联系了——这里头的水太深,笑笑不敢多想。
目前要做的就是, 尽量少说话,最好不要与对方产生过多“共同语言”,以免对方没事儿就把自己召唤到身边——其实之前的两次偶遇, 笑笑都收住锋芒,只做到礼数周全罢了, 偏偏还是未能躲过这个人。
或是因其长相酷似白怜花,笑笑在今世便也躲不开与“她”的孽缘吧。
“那就是,不喜欢我给你安排的这套衣裳?”舜华回头看着笑笑,口吻突然像个小孩子。
或许是这个人寂寞的太久,实在需要个朋友。
但朋友与朋友之间, 实在不需要安排什么, 比如这套华丽的衣裳。
“舜华的眼光很好, 只是衣裙太过华贵, 并不符合商家女的身份。”
舜华抿着蜜红色的嘴唇,泛出一抹笑:“我的身份还不及你呢。”
虽然很好奇,但笑笑此刻并不想从其口中听到关于身份的由来——这属于秘密范畴。
一旦掌握了对方的秘密,无疑是给自己又多上了一道枷锁。
笑笑便一笑:“刚才舜华说了, 都是一家人。”为了转移话题,便又指着眼前蓝色牡丹花的通海锦道:“在大会上看到这锦缎,就觉得适合舜华。”
舜华的眼眸被锦缎上的牡丹映出一抹翠蓝:“虽说是一家人,但你们是活着的人,我却是活着的鬼。”说着这样的阴恻恻的话,脸上却满是明媚的笑意。
这句话实在惊悚。
笑笑更不愿触及过深,唯恐当场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里面就是万丈深渊。
还好舜华很快又说道:“我听说京都新开了一家乐馆,据说比淇园还要好些。”
这个话题扭转得虽然生硬,却让人觉得很舒服。
笑笑愈发琢磨不透舜华,这个人时而神经兮兮,时而又情商极高。
“早就听说过‘八声十两金’,总算有幸听了一回。”舜华慢慢踱起步子,审度着下一幅瑞草仙鹤的通海锦,还评判一句:“太老气。”
“舜华也去了淇园?”
舜华的脸色微微一暗:“我今日能出府,已是难得。淇园那种地方,怕是无缘前去了。”
看来是舜华将淇园的乐师请到家里来为她演奏的,但不知这个“家”究竟是唐家还是别处。就笑笑所知,舜华的金顶轿子每过一段时间都会神秘外出,究竟去往何地,无从得知。
但通过今日看,应该是与皇家有关的。
笑笑道:“可惜我不大懂音律,只是听着好听罢了。”
“宫八声的突厥乐器值得一听,古筝古琴就很是平凡了。”舜华一笑。
想不到这个女人还精通音律。
宫八声的古筝古琴,平凡?
笑笑此刻只想翻个大白眼儿,眼前这个女人就像个穿金戴银的井底之蛙,收集到的旷世财宝再多,此生也只能坐井观天。
“若论古琴,他不及我弹的好。”穿着灵鹫纹锦袍的“蛙”说道。
“据说古琴更多是弹给自己听的,我一个小孩子,更是听不懂这些心声了。”笑笑真希望这只“蛙”赶紧出去旅行吧,出去个三五十载,寄一些照片回来就可以了。
“过几日我会请淇园的乐师们来唐家演奏,你可以听听宫八声的胡琴。”
记得上一回见舜华,她就曾提过这件事。把淇园的乐师们请回家里来?虽然是由她买单,但笑笑还是觉得十分奢侈。
舜华身旁的侍女走过来轻声道:“夫人,巳时将过。”
舜华的笑容僵了僵:“本来以为,能在外头用个饭的。”
这一瞬间,笑笑又觉得她无比可怜,连在外头吃个饭都不能自己做主。
“外头东西不干净,吃了肚子会痛呢。”笑笑还是安慰了她一句。
“多谢你重阳日送的菊花。”舜华答非所问地说了这么一句感谢的话,但紧接着又道:“我给摆到屏风后头了,那花儿披头散发的实在不好看,颜色也丧气。”
……
笑笑与舜华并没能同时回去。
在舜华离去一盏茶后,笑笑才乘马车回家。
半途中要经过温家在郊外的一处花木场,笑笑叫停了马车,想要买一些花回去。
“什么花都好,除了菊花和茱萸,那些实在是看腻了。”笑笑没下马车,直接这样吩咐小笛儿。
或许是因临着花木场,空气里的风都是温润馨香的——笑笑的鲜切花生意,一般都是从这个花木场来进货的,但因分身乏术,这里也不过就来过两三回罢了。
突然就听到有人敲车窗,打开帘子一看,居然是温西巅——依然穿着花匠大叔的那身“工作装”,从车窗里塞给笑笑一大束红玫瑰:“这是逃了课跑出来玩儿呢?”
笑笑脸上敷着粉,嘴唇艳红,平白成熟了好几分。
花匠大叔晃了晃神儿,再一次确认:“您是……唐五姑娘?”
笑笑忍不住咧嘴一笑:“我是五姑娘的姐姐。”说着便走下马车来,提着曳地长裙。
温西巅从未见笑笑打扮得如此艳丽,只是头饰过于简单,笑笑道:“你是没看到我那个头冠,若是戴上了,只怕比三哥你还高呢。”
温西巅愣了愣神儿,露出白牙大笑起来:“我还当你真是你姐姐!正在这儿无所适从呢,怎么这么个陌生的神仙姐姐就突然下车了呢。”
早知道应该继续装装蒜才好,难得能煳弄煳弄温西巅。
笑笑简单解释:“今日要陪同皇室女眷赏锦,出于礼仪,不得不穿这么一身行头。”
温西巅歪头欣赏:“好看,以后天天这么穿。”
花匠大叔,你还真是标准直男审美啊。
“对了,二哥哥的婚礼准备得怎样了?”笑笑问道,这件事情从西子口中得不出什么明确答桉,她简直一提江秋怡就撅嘴瞪眼。
“他们,反正是办得越飘越好呗。”温西巅一向直言快语口不留情。
“只可惜,四哥这次错过了婚礼。”
“说不定老四就是为了避开婚礼,才提前离京的。”温西巅的口中叼着一根零陵草,“他是有福了。”
亲兄弟之间的角度果然不同啊。
“这零陵草在咱们这儿好活吗?”笑笑问道。
“还行,我的玫瑰在他们那儿好活吗?”
“已经成功扎根了,明天春天就能开花儿!”笑笑谈起这些来就很兴奋。
就在两人兴致不减地谈论着这些花花草草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一阵叫喊。
“蒂凡尼唐!原来是你来啦?!”便见花锄从远处跑过来,“远远儿的,我还以为是二伯母呢!”
“二伯母?”笑笑一时不解。
“江秋怡。”温西巅面无表情。
“过奖了。”笑笑也面无表情。
……
待乘马车回到唐家,发现角门口竟停着一抬软轿,云偏就立在软轿旁:“五姑娘辛苦了,老太太房里已经摆了饭,请姑娘过去用膳。”
这倒是从未有过的待遇,不过,即使老太太不来相请,笑笑也是要过去报个平安的。
莫非祖母觉得,孙女儿这一趟去陪同舜华,是受了委屈?
笑笑上了轿,手里还捧着那束火红的玫瑰,吩咐小笛儿:“其他的花就先送回竹里馆吧,请太太挑捡出合适的,给各房送过去些。”
一路回了小唐村,见老太太竟立等在屋门口,亲自将孙女儿扶进了屋子。
“孙女儿不过陪客人赏了赏锦缎,祖母何必如此。”笑笑命人将玫瑰插起来,便搀扶着祖母进了西次间。
桌上已摆满了饭菜,大多是笑笑爱吃的。
“先去换了衣裳,这礼服虽然好看,却像她那个人似的,有些不着调。”祖母这还是第一次亲口谈起舜华。
笑笑未想到,祖母这里竟还备了两套自己的家常衣裳,心下有些感动,便梳洗换衣。
祖母一直陪在身旁,像家常奶奶一般的叨念着:“昨日上头给出信儿来,点名儿让你去作陪,我便猜着是她捣鬼,但也没有十全的把握,又不好提前叮嘱你注意些什么,若是吩咐得细了,反倒让你心乱,索性就这么顺其自然地过去,你这孩子总不会说错话,再说,她也并非恶人。”
还是春线给笑笑梳头发,这一回松松地绾了个家常髻,索性将那含苞的红玫瑰带叶拣出两朵来,插在发髻一侧。
“她这回定下了好几批锦缎,还说要在咱们家请戏,让宫八声的班子过来演奏。”笑笑挑主要的内容跟祖母说。
“打着咱们家的旗号,这还是头一回,”祖母表情略略复杂,“她倒是学精了。”
笑笑收拾好了,便坐到炕边同祖母一起用饭,想了想,又不由问道:“祖母,?哥儿是谁?”
祖母那神情,像是立即要去捂笑笑的口,随即又冲丫头们道:“你们先下去。”
片刻就清了场,只剩下祖孙二人和一大桌子好吃的。
“她说起什么了?”祖母此刻没了吃饭的心情。
笑笑先喝了一勺虾丸汤:“就是说有块锦缎挺好看的,想给?哥儿做件衣裳。”——关于肚兜的话,笑笑忍住没说。
祖母像是在沉思什么。
笑笑咀嚼着香气四溢的松蕈,还是忍不住问:“?哥儿到底是谁呀?”
反正都清了场,祖母就是要开诚布公的意思。
祖母此刻拍了拍笑笑的手背:“以后万万不可在人前再提到这个名字,‘?’,乃是当今圣上的小字。”
“啊……”笑笑愣在半晌,口中的松蕈也没了味道,“那,舜华到底姓不姓唐啊?”
祖母沉声道:“我的确有个失散了的小女儿,但却不是她。”
笑笑一字一句地听着祖母的话。
祖母再次幽幽开口:“她是秦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