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为皇家宾客做陪同,笑笑受到学校的特许, 可以荣幸地获假一日。
笑笑正在犹豫是穿较为隆重的宴客服好呢, 还是穿简约利索的学裙好呢,要不就直接穿赛锦大会那日公主赐的衣裳?
正在矛盾之际, 就听说上头赐衣裳下来了。
全竹里馆的人都被这套华丽丽的衣裙给震撼到了——大红色蜀锦曳地长裙, 满织着金色的竹叶,五晕罗的披帛上绣着鹧鸪天, 再配一顶烛台般的金雀冠,头顶的长流苏直垂向脚踝。
笑笑打了个哆嗦,这是皇家要从民间选代嫁公主的节奏么……
戴好头冠之后, 笑笑甚至无法从梳妆台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全景”,头冠太高了, 彷佛金色鹿的角。
在场所有人都说好看,也不知是否迫于皇家威严,不得不说好看。
衣裳的颜色过于艳丽,妆容就得跟着亮起来,脸上不得不敷了粉, 螺子黛描了长眉, 正红色口脂画出红唇。
起帆忙于事务, 一大早就出门了, 此举恰恰让笑笑觉得安心——若是父亲也跟着紧张起来,自己心里更要犯嘀咕了。
关于一会儿将要见到的这位神秘宾客,母亲珊娘也并不知其庐山真面目,但也不过分担心, 只因——“听说是一位女眷,说不定是一位长辈,笑笑只需恭敬相对便是了。”
还好是一位女眷,要不笑笑这一身特殊的打扮实在难以让人不想入非非。
“老太太派人传话,让姑娘直接从竹里馆出门,不必再绕去小唐村了。”荷露走进来道。
这倒不似祖母一贯的风格,想想赛锦大会那一日,祖母是何等重视,连笑笑吃饭都坐在一旁盯着。——今日态度如此随意,倒像不甚在意那位神秘宾客似的。
笑笑总觉得,祖母似乎知道那位宾客是为何人。
临出门时,又戴了五晕纱遮面,一种隐隐绰绰的轻纱质感,让人想起小时候的春天,每遇到沙尘天气就会被妈妈兜头罩上一方纱巾,小孩子偶尔会好奇将嘴前的一小片纱巾噙在口里,是一种很奇特的烟尘一般的味道。
长大之后,每每看到“风尘味儿”这个词,总会想到纱巾噙在口里的那种滋味。
笑笑当然不会再去噙这些纱,何况它们还被熏了香——是一种韶华胜极的暖薰香气。
头上的金雀冠有些沉重,无法想象那些皇室中人经常要脑顶这样的头冠,大概正是这样,才更能让人头脑清醒,明白究竟何为“举足轻重”。
所幸唐氏展厅位于郊区,离唐府并不算远,马车直接沿着郊外的大道行驶,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唐氏展厅原本被设计成一片展厅群,但因工期紧张,大部分建筑还未完成,此刻展出锦缎的乃是刚刚落成的第一座展厅——锦绣厅。
或许是这几日提前做好了清场,因此在展厅附近并未看见闲杂人等,笑笑甫一下轿,便有两位宫女模样的人上前来搀扶自己。
自展厅开展以来,笑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内心自然充满好奇,此刻只顾着打量展厅中的各种陈设:大门两边皆设了检票台,在门厅里又安置了热水和竹筒杯等等便民设施。
门厅与内厅之间有一面巨大的锦缎做屏风阻隔,正是在赛锦大会上为人所称道的八达晕锦,不同的是,这面锦缎上的花卉由牡丹花改做了菊花,也正合深秋的节令。
笑笑满意地望着那些菊花从八路相通的几何纹理中跃然怒放,内心再次为这奇妙的视觉效果所惊叹。
绕过了屏风,才发觉整个内厅都被清了场,只有一个略显熟悉的背影正驻足于墙壁上的一幅锦面,似乎正被眼前锦缎深深吸引。
对方穿一袭蜜红色的细锦长袍,湖色葡萄藤盘绦纹形成盘桓布局,内中是孔雀蓝与玄色织成的引颈而立的灵鹫,颇具异域风情——在古代波斯教中,灵鹫乃是灵魂守护神。
对方头顶着比笑笑的金雀冠还要夸张的珊瑚树头冠,稳稳的美美的回过头来,长而媚的眼睛望着笑笑:“我就说么,你穿艳色才好看。”
笑笑如其所盼地露出个吃惊又迷惘的神情来,呆呆地望了对方许久,口中才咳出三个字来:“三姑母。”
笑笑:有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在这个地方出现?这件事儿是不是太妖异了些?有谁能告诉我,这个三姑母究竟是谁?!
对方的眼风不满地扫过笑笑:“又把我叫老了。”
此刻的整个内厅,只有笑笑和三姑母舜华,还有那两位宫女打扮的人,仔细看其容貌,分明就是舜华身旁的那两个侍女。
展厅的屋顶专门设计成采光极好的琉璃顶,便于宾客清晰地欣赏厅内的展品,也同样便于笑笑看清楚眼前的舜华——虽然美艳夺人,但那眼角眉梢泛着强弩之末的疲态,若是笑笑没猜错,她的年纪应该比珊娘还大。
“想不到今日要见的神秘宾客,居然是舜华。”这个奇妙的答桉,让笑笑猜都无从猜起。
舜华却并不接这个话茬,而是指着眼前粉红色的冰纨绮绣锦:“我喜欢这一幅‘桃花年’,好像暮春时节,桃花飘落在流水上一样……比那一幅‘纸帐梅’要好,梅花儿这种东西呀,总让人觉得在装蒜。”
笑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评论梅花,但在自己心里,‘纸帐梅’比‘桃花年’要典雅许多,于是便接口道:“水仙才装蒜。”
舜华听闻此语,无所忌惮地大笑起来,声音在大厅中久久回荡。
笑笑却在心里揣测着舜华的真实身份:皇家的某位见不得光的私生女?还是某位疯癫已久的王妃?这个人究竟和唐家有没有关系?为什么要常年住在自己家里?
舜华认真道:“我想用这一幅‘桃花年’做一件幕离,头顶镶满宝石!”
一出手就不是一般的壕俗啊,笑笑在她面前也敢于直言不讳:“笑笑倒觉得,这件桃花纱锦很适合做一件寝衣。”
半透明的寝衣,实在很撩人呢。
舜华很认真地想了想:“你实则是想说肚兜吧。”
这都被你看破了?笑笑强笑两声:“民女不敢。”
也许是“民女”二字道出了两人身份的悬殊,舜华上前两步,拉起笑笑的手:“何必说那些外道话,咱们是一家人。”
笑笑不敢直接问,便又道:“舜华夫人贵为皇亲国戚,唐家只是一介草民。”
“皇亲国戚可高攀不起,”舜华呵呵一笑,“只是太想来观看赛锦展览,便走了走关系,让上头通融了一下子。”
通融了一下子——这关系是得多硬啊,皇亲国戚们一共就三天的参展时间,您一个人就占了整整一天啊。
想想那些王爷王妃世子们都得乌泱乌泱的一群人进来看,到您这儿却专门清了场啊。
就算是新婚的驸马和公主也难得有这样的待遇吧。
舜华又指着那一幅冰花锦:“这个能当床帐,笑笑说呢?”
“其实做成那种层层叠叠的裙子也是蛮好的,里头穿上裙撑子,头上再配一顶头纱,手里拿一把鲜花扎成的花球……”笑笑当初一见到白色的冰纨绮绣,就想过拿来做婚纱。
舜华呆了呆,完全不能够理解笑笑的审美。
两人慢慢走过这些陈列着锦缎的高壁,舜华每见到一幅锦缎,都会发表一番自己的看法:这个应该做腰带,这个可以做轿子顶,这个适合做引枕和靠垫,那个适合春游时穿,那个适合深夜上街时穿……
当两人走到济南骆家的翎羽织锦前,舜华微笑道:“我有他们家的锦缎,是一件织了鸳鸯的小斗篷,有浮萍和湖水,很是好看,可惜后来被我给剪坏了。”
笑笑:……
“他们家的技术真是越来越高妙了。”舜华望着眼前这幅“百鸟朝凤”,“我彷佛都听见聒噪的鸟叫了。”
“是吧……”这种话头让人连接都没法接。
“你喜欢吗?这么多只鸟。”
“也不大喜欢,感觉……尖喙太多了。”
“哈哈哈哈哈……”舜华笑得快断了气,又道:“要是能织个猫头鹰就有趣儿了,夜里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给?哥儿做个肚兜也是好的。”
?哥儿,这又是哪一个?莫非是舜华的儿子?笑笑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舜华瞬间又被脑补成为皇室诞下重要皇嗣的身份下等女子……
舜华看到楚家的殿秋文锦,也难得称赞了一句“秋华雅致”,但随即又说“最看不得这种无病呻吟的清高丧气”。
笑笑倒是挺喜欢听的。
为了摸清舜华的身份,又添了一句充满了暗指的评论:“其实这些殿秋文锦实则是为了暗扣素商公主的生辰,这些菊花佛手以及青女司霜的主题,都是与公主有关的。”
“真扯澹。”这就是舜华的评价。
这令笑笑并不觉得她与皇室有多亲密。
“把头冠摘了吧,我累了。”舜华让侍女将自己的珊瑚树冠摘下来。
笑笑也急忙道:“我也累了。”于是脑袋便也得以放松。
“如今那些绒线球倒成了宝!”舜华突然又道。
她指的应该是公主设计的那些绒缨,笑笑在此不得不为公主解释一句:“据说,北蛮挑衅我朝,说不定管将军要为国出战。”
“打什么打,皇家要做的,大概就是给对方一个枣儿,再让其吐出三个瓜来。”舜华不以为意。
笑笑却深知科尔沁部与建州女真的实力:“只怕没这么简单呢,说不定还要送公主去和亲。”
舜华露出个十分复杂的笑容:“那才好呢。”
听到这样的话,笑笑心里很不舒服,同时对舜华的身份愈加不解,但也不再多言。
两个人的话题渐渐又回到锦缎上来,未再涉足国事。
还好,舜华对蜀国十样锦的评价很高,并未引起笑笑的不适。
“哗家伙~”舜华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八达晕锦,“这些牡丹花儿啪啪地就开了!哈,又缩回去了!那些蜘蛛网全都浮上来了!”
“什么蜘蛛网?”笑笑惊问。
“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方胜什么的。”舜华胡乱比划着。
“这是八达晕!”笑笑情不自禁道。
“哦。”
……
“笑笑,你再看这个宝地界锦!”
“是宝界地锦。”
“管它什么名儿呢,”舜华摆摆手,“你看这上头全是花和树,我要用它做冬天的斗篷!再镶上蓝狐狸围领!”
笑笑不由质疑:“全是花和树?舜华能看出多少种来?”
舜华眯着眼睛看了许久:“这些树也就认识菩提,还有一种扇形尖叶子像是书上画的贝叶,另外两种实在认不得,这些花么……有两种莲花,还有黄角兰,还有一种五个瓣的花儿,花心是金色的,嗬,这个角落里还藏着姜花呢。”
笑笑掰指头暗暗算着,眼前这个女人居然从十一种五树六花里看出来九种!这个数量已经超过了唐起帆。
以她这种半疯癫的状态,莫非能将世事看得更为透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