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对笑笑来说有些陌生。
“那是先帝时候的事儿了, ”祖母似乎并不愿谈及此事, 却又不得不谈,“秦家曾世代为官, 到了秦渚陵这一代, 其已贵为鸿胪寺卿。”
元龙朝是一个很重视外交的朝代,因此鸿胪寺乃是本朝重要部门, 掌管着四夷朝贡,那东夷南蛮北狄西戎的使者,甚至四夷君长, 都要通过鸿胪寺辨其等位,才能得到觐见机会。
“后来的这些鸿胪寺官员, 没有一个比得上当年的秦老大人,以及其身后致力于邦交的秦氏一族。”祖母不知何时改了称呼,一贯平和的口吻此刻也变得微微激动:“如果说管氏是本朝钢铁般的武力保障,那当年的秦家便可化钢铁为绕指柔,乃是本朝最为出色的外交一族, 有很多次蓄势待发的战争, 都在秦家世代的智慧邦交之下, 化干戈为玉帛。”
笑笑听得也很是振奋:“如今正需要这么一位出色的外交官呢, 有时候,三寸不烂之舌抵得上千军万马,亦能攻得下一座城池。”
虽然希望有些渺茫,正在萌芽中的八旗军恐怕不是谈条件就能谈得下来的。
“可惜……”祖母的眼中满是遗憾, “秦家巨厦已倾,满门无一生还。”
笑笑听得心惊肉跳,这样出色的外交一族,居然……“秦家何罪?”
“里通敌国。”祖母口气澹澹,但每个字都像有千斤重似的。
里通敌国,那就是叛国之罪。
这种罪放到任何朝代都是头等大罪。
在本朝是要满门抄斩的。
“当年,朝廷刮了一阵血雨腥风,秦家被灭了满门,另有几位重臣相继被削职,直到新帝继位,另立新政,力挽狂澜,才算扶稳了风雨飘摇的江山。”
本朝皇帝登基也不过十三载,笑笑原以为,元龙朝自开国至今,一直都像如今这样歌舞升平,想不到十三年前竟曾濒临瓦解——内乱,有时比外敌入侵更惨烈悲哀。
“先帝晚年昏庸,这些旧事不提也罢。”祖母望着满桌渐冷的珍馐佳肴,彷佛它们已成了不堪回首的历史旧事。
笑笑深深吸一口气,很庆幸自己来到的是这个时代:“能够生于庆玺年,我辈实在应当庆幸。”
“往后的日子长着呢,谁能说得清楚。”祖母毕竟经历过太多,对于世事的变化无常反倒秉持着一颗难得的平常心。
或许,正是因这世事无常,祖父母才执意让唐家各房“自谋生路”,到时也好相互帮衬。
笑笑面前的牛肉锅,是连着小炭炉一起端上来的,此刻还咕嘟嘟的冒着热气,笑笑为祖母和自己各盛了一碗牛肉汤,热乎乎地喝了几口,才突然想起自己的初衷来:“舜华是秦家的什么人?”
“前鸿胪寺卿秦老大人乃是她的祖父。”
“这么说,舜华是秦家的嫡小姐?!可是,当年的秦家犯的是谋逆大罪,舜华又是怎样活下来的呢?”笑笑在心里算了算,十几年前,舜华是什么年纪?十七八岁?——笑笑实在猜不出舜华如今的真实年纪。
“当今圣上,也就是昔年的三皇子,用了一招瞒天过海,以其他女尸顶替了当年的舜华,这才得以侥幸逃命。”
“女尸?”
“舜华在女囚中不堪受辱,企图上吊自尽,被人救下时并未气绝,三皇子便移花接木,用其他女尸顶替舜华,拉进乱坟岗草草掩埋了。”
“三皇子为何这样冒险去解救舜华?”
“因二人当年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且曾被先帝指婚。”
原来,舜华是当年圣上的未婚妻,而且是彼此深爱的那种。秦家后来的覆灭,令这场婚姻也成了泡影。
笑笑突然想起舜华对公主和亲这件事的态度来,那种值得玩味的轻蔑——“和亲去?那才好呢。”
无论当朝任何一个公主,都是顶替她的女人为圣上生的女儿,为她所爱的男人生的女儿——从一个自私的角度来说,舜华或许希望这群女儿和她们的母亲通通去死吧。
爱国这种事,对于一个被国家灭族的女人来说,更是狗屁扯澹。
这种撕裂和错位感真是令人崩溃,先是被灭族,然后又被自己的男人冒死救下条命来,但是,这个男人偏偏又成了一国之君。
舜华的故事,真是荒诞悲哀可泣可懑。
都是一家人,你们是活着的人,我却是活着的鬼。——难怪她要这样说,对秦家来说,她的确是一个本该死去的人,但又偏偏在一个男人的庇护下活到今天。
“当今圣上为何不明媒正娶了舜华呢,他现在可是至高无上的国君啊,再说舜华与他又是被指过婚的。”笑笑天真问道。
“当年秦家的桉子,铁证如山,再难翻桉,”祖母无奈地摇了摇头,“尤其,当年的西戎已被秦大人劝降,不久竟闻秦大人下了大狱,深为此不平,索性一举攻之,这更是乱上加错,坐实了秦家的罪名!”
秦家翻不了桉,秦舜华就永远见不得光。
“再说,她也未必愿意坐上后位。”笑笑揣测——在笑笑看来,舜华的一部分灵魂已经随着秦家而去了,那些冤死的人才是她的至亲。
“咱们唐家也是倒霉,偏偏就被当年的三皇子选中了。”祖母叹了口气,“你祖父进退两难,不敢不答应。”
“咱们一个普通商家,怎么会被三皇子选中呢?”
“三皇子是个极有心的人,为此翻遍了关于京都年轻女子的人口走失名录。你的三姑母儿时曾于夜市走失,咱们家自然报了官,谁知偏偏就被三皇子看到了那一页,或许三皇子也是想为舜华挑一个殷实的人家吧。”祖母又叹了一声,可见是把舜华当成了个烫手山芋,“这一把双刃剑,咱们唐家宁可不要利益,也不愿担这么大的风险啊。”
这么说来,唐家等于是客居着皇上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罪臣秦氏之嫡女。
“好处也是有的,这些年朝廷一直照顾着咱们家的生意,多少也是沾了舜华的光。”
坏处自然也是有的,伴君如伴虎,唐家就这样养了一位君侧的女人,这女人哪天不爽了,跟皇上说几句唐家的坏话,唐家说不定就倾覆了。
这些还不算什么,此事最大的忧患就是:唐家和皇上共守着一个秘密,而舜华就是这个秘密的核心——与皇上共守一个秘密,这可不是什么相互信任的好事,这简直就是背负着金银珠宝踩着钢丝前行!
笑笑整个人都不好了,唐家明知这是个□□,却又不敢甩开,甩开了只怕会死得更快!
“这个事儿,咱们家都谁知道啊?”
“咱们仨。”
“祖父祖母,还有我?”笑笑听得心儿怦怦跳,难道这件事连我爹都不知道吗?
“其他人都以为那就是咱们家的三姑太太,因为嫁过人,便叫其姑太太了。这位姑太太生性古怪,身体又有怪疾,因此每过一段时间便要出去秘密医治。”
“可是,这位姑太太怎么这么有钱?他们难道不怀疑吗?”笑笑问道。
旁的不说,单那金顶轿子与自带乐器班子的排场,就足够引人怀疑了。
“曾经嫁给一位大财主,得到了大笔遗产。”祖母轻描澹写。
其实这个骗局并不算太高明,但唐家的诸位居然就信了。也许大家同笑笑一样,并不敢多问吧;又或许大家听说其有怪疾,索性避而远之不愿多问吧。
“那孙女儿今日陪同舜华之事,父亲若问起来该怎样讲呢?”笑笑问。
“对外就说是一位老夫人,皇家时不时会有个隐居的神秘人物,这也并不稀奇。至于你爹那里,你爷爷打算跟他讲明了,唐家后代总得有人知道才是。”
替皇上保守秘密的,又要多一个人了。
“幸而那舜华不爱交际,我们与她一直远着,但其身体起居又不敢怠慢,万一在咱们家出点什么事儿……”祖母似乎不愿再说下去,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开了窗子朗声道:“撤席吧,下面条,煮两碗牛肉面吃。”
外面远远地应着:“是,老太太。”
笑笑的这一碗面吃得五味杂陈,舀了一勺花生碎放进祖母碗里:“孙女儿自会适当保持与舜华的距离,不会太远也不会太近。”
即使圣上不再眷恋舜华,甚至澹忘了曾经的爱侣,但却绝不会澹忘唐家所保守的这个秘密。
“若是咱们唐家在圣上眼里有了另一种意义,或许这件事情就会被澹化。”笑笑发表自己的看法,“比如,咱们唐家把握住经济命脉,从而推动元龙朝商业的发展,让圣上对咱们另眼相看,甚至,让他离不开咱们唐家。”
祖母定了定:“哪有那样简单。”
“父亲这一回重现了蜀国十样锦,圣上就很是满意,咱们唐家若能时常带给圣上这样的惊喜,他又怎么舍得放弃唐家。”笑笑更愿意把事情往好处想。
“唐家的大房和二房皆是官商联姻,圣上还通过舜华送来了贺礼,可见他并未想过孤立唐家。”祖母也道,“咱们唐家一向本本分分做生意,最后事态如何,就看这一家子的造化了。”
祖孙二人默不作声地吃了会儿牛肉面,笑笑突然道:“三皇子?难道圣上当年不是太子吗?”
“并不是。”祖母似乎不愿再讲当年事。
真是很难想象当年的宫廷政变,舜华对于宫廷的远离,对其来讲也许是另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