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你说什么？”什么调戏？
城阳牧秋一句语气加重, 骇得弟子们跪倒一片，“掌师祖赎罪！弟子不敢妄言！”
城阳牧秋瞪向银绒，那目光过于凌厉, 银绒吓得收回舌头，紧张地舔.了舔鼻子，同时缩了缩身子, 看起来更圆了。
场重逢比他想象的更快, 也更不可思议，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银绒能接受自家炉鼎是个骗人妖丹的陈世，但怎么也无法接受他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仙老祖。
也太离谱了, 比说书先生的故事还要离奇, 话本子都不敢么编。
而除了吃惊, 更多的还是害怕, 银绒虽然崇拜朝雨道君，但也深知他对妖族的雷霆手段，所以那是种“叶公好龙”的崇拜，可远观不可亵玩。
而银绒很快就真切地见识到城阳老祖到底多有威严。
气压低得叫人汗出如浆，城阳牧秋面沉如水, 慢条斯理地问：“他调戏了谁，是怎么调戏的，仔细说说。”
师兄弟们你看看你，谁都不敢回话, 最后事人清堂抹了把汗, 支支吾吾地说：“回掌师祖，是。”
“，们正在靖水酒楼吃酒，突然那只狐狸精就, 就过来了，弟子学艺不精，中了他的媚.术，只闻到他身上好香，然后就感到他坐在了的腿，呃腿上……”
突然一声刺耳的闷响，清堂一顿，就看到前的青砖碎裂了，龟裂纹是从自家师祖脚下蔓延过来的。
清堂狠狠一抖：“师祖恕罪！弟子、弟子没让他得逞，很快就把他推开了！太微派的规——不得与妖族纠缠不清，弟子一刻也不敢忘！都怪那妖狐寡廉鲜耻，用心险恶，化作那么漂亮的少年模样，一定是幻术，对，一定是他们媚妖的邪术，哪有人能天生长得那么勾人，他化作那么个狐媚模样，招摇撞骗，目的是吸人阳气……”
那一晚，清堂等弟子们只看到了银绒易容后的模样，没人看清他的真容，清堂便也没把只怂兮兮缩成一团的毛球同那晚敢于扑进自家师祖怀里的勇士联系起来。
等他哆哆嗦嗦地辩解完，城阳牧秋才缓缓问：“你推开他了？”
“啊？”清堂解释太多，险些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师祖竟抓了么个重点，忙道，“是。”
城阳牧秋平平板板地说：“但他还是碰到你了。”
清堂：“？”
清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为什么掌师祖要揪着一点不放，就城阳牧秋厉声道：“谁准你们私自下山喝酒？如耽于酒色，可见没把心思放在修炼上！尤其是清堂！所有人去戒律堂领罚，清堂领重罚。”
一嗓子唬得众人集体叩头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喘，只有几个离得近的，用余光瞥见自家掌仙尊将那只赤色毛团儿抽.出来，拎着它打量了片刻，才揣进怀里，飘然而去。
留下一众弟子面面相觑。
“是不是看错了，刚刚师祖他老人家，把那只狐媚子抱进怀里了？”
“应该是不好拿吧，那狐狸圆.滚滚的，一身都是毛，揣在怀里比较容易携带。”
“清堂，你是不是那一日惹到师祖了，怎么感觉……”一个弟子左顾右盼，把声音压得很低，才说，“感觉今天的惩罚有些，呃……”
他到底没敢把“故意找茬儿”说出来，但所有人都心有戚戚——太微派从来没有什么‘不能喝酒’、‘不准私自下山’的禁令。
经过一问，清堂猛地想起那晚，那只扑进老祖怀里的妖狐，今天他老人家带走的也是只妖狐，自己曾惹恼过师祖？只是今日险些那狐耳少年坐了大.腿，就重罚……会是巧合吗？有样的巧合吗？
清堂不敢仔细想，只默默下定决心，以后再见到那只妖狐，一定有多远躲多远，他不敢妄议掌师祖，顾左右而言他：“什么禁令不禁令的，掌仙尊说咱们该罚，那便是该罚。”
话一语中的，众人垂头丧气地往戒律堂去领罚，一弟子弱弱地问：“那只兔子怎么办啊？还送诛妖堂吗？”
送去诛妖堂，它哪还有命？
“别！”清堂凭着直觉说，“千万别弄死了！”
“也是，既是师祖亲自过问了只妖，想亲手处理了也未可知，还是先养起来，等他老人家示下吧。”领头的弟子也说。
“你们说那只妖狐会怎么样？”
“师祖一向厌恶妖族，尤其不待见种妖.娆妩媚、靠吸食人阳气修炼的歪邪道，它应该凶多吉少了吧。”
银绒本狐也觉得自己次凶多吉少，正缩在自家炉鼎——啊不，是朝雨道君怀里发抖。
道君的怀抱和记忆中一样结实宽阔，人冰冷无情得多，银绒怀疑自己死期将至，紧张地舔.了舔鼻子，将蓬松毛绒的大尾巴夹得更紧了。
他以为大名鼎鼎的城阳老祖，神仙一样的人物，必然住仙山琼阁，仆从如云，可亲见到蘅皋居，与想象中大不相同。
雾敛峰乃是万中挑一的风水宝地，底下蕴含.着一整条罕见的天级灵脉，位于峰顶的蘅皋居则由一条灵流充沛的、悬浮于芳草峭壁之外的水脉环绕，由高低错落的琼楼金阙组成，的确堪称贝阙珠宫，瑶台阆苑，奢华得让人目不暇接。
可偌大的蘅皋居，竟没有一个活物！
除了他们一人一狐，全都是披着黑色兜帽的傀儡，从兜帽里伸出细木棍做成的手，远远望去，像是乌泱泱一大群细脚伶仃、肚腹滚.圆的巨型蜘蛛，画风一下子便从仙境转到了阴间。
银绒更怕了。
可城阳牧秋还是拎着他的后颈毛，把毛团儿从怀里扯了出来。
“说吧。”城阳牧秋，“几个月之前，你都对做了什么？”
银绒：“……嘤嘤嘤嘤qaq”
城阳牧秋皱了皱眉，“原身不会说话？”
银绒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琥珀色眸子，紧张地舔.了舔鼻子，因为后颈抓着，很努力才点了一下头。
“……变回来。”城阳牧秋命令道，说罢松了手，随意把狐狸往地上一掷，好在银绒机灵，落地的瞬间，便化作了少年模样，稳稳地以半跪的姿势稳住身形，只是情急之下变出来的衣服是最常用的那一身——由东柳道君手把手教的穿衣方式。
一袭火红狐裘，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露出半边圆润的肩膀，平直的锁骨上挂着一条黑色皮绳，上头坠着一枚墨玉铃铛，头顶一对毛绒绒的赭色狐耳，红裘下摆也露出绒绒的尾巴尖儿，和一截儿雪白笔直的.腿，少年乌发雪肤，一双琥珀色眸子，正怯生生怂兮兮地望着城阳牧秋，愈发衬得整个人都嫩得能掐出.水来，端的媚骨天成。
城阳牧秋眉头狠狠一跳，下意识捏住左手拇指上的清心扳指，斥道：“把衣服穿好！”
银绒平白无故地挨了呵斥，吓得一抖，而后乖乖拉好衣服，规规矩矩地立好，像罚站似的。
迫于城阳老祖的淫.威，竟把自己满腹委屈的控诉都忘得一干二净。
即便除了他们个，蘅皋居再没一个喘气的，城阳牧秋仍旧习惯性地正襟危坐，扬下巴的简单动作都充满上.位不容拒绝的威严：“说数月之前，是你救了，现在说说吧，你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隐瞒。”
银绒：“…………”
见银绒并不说话，还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望着自己，城阳牧秋皱了皱眉：“怎么？”狐狸精在耍什么花招？
银绒就差把“明知故问”四个字摔在他脸上了，就城阳牧秋冷冷道：“本尊没工夫与你虚耗。”
看他那样子，竟像是要动手。
至，银绒那满腔的委屈终于激活：“你、你不要欺人太甚！装失忆，耍着玩很有意思吗？骗了那么久，伤养好了，人也回了太微境，不是已经没用了吗，怎么，你到现在还没玩够？”
装失忆？城阳牧秋稍一思索，就猜到狐狸精误会了什么，没打算解释，面上波澜不惊，示意他继续。
有些情绪，一旦开了头，便如泄闸的洪水一般，完全拦不住，说就说！
银绒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如在雪窟谷救了他，如辛苦赚钱买丹药替他治病疗伤，如在危急时刻，冒着生命危险、背着他潜入地宫，并将妖丹也度给他的种种……毫不客气地一一道来。
银绒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专挑自己的付出，添油加醋地形容了一番，他才不愿意像话本子里写的那些、闹出误会的角一样，做遮遮掩掩的烂好人，默默牺牲，最后遍体鳞伤了，才爱人所知，换得对方的一点怜惜……也太不值钱了，他才不要样！
既然他想，那他就说，最好说得对方内疚不已，说得对方自惭形秽，也算解一解他的心头之恨。
然而，城阳牧秋像个铁石心肠的傀儡一般，了番控诉之后，依旧不为所动，还很抓错重点地问：“你把半颗妖丹给了？是怎么给的？”
看到他么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银绒于“城阳老祖”最后一点偶像滤镜也破灭了，甚至降了畏惧，也淡了委屈的激愤，干巴巴地说：“们媚妖一辈子有一次机会，能在与人行敦伦之礼的时候，借势将半颗妖丹度化到对方身体里去，可以在危急时刻救人一命，但们自身的修为会大打折扣，变得虚弱不堪，除非……等对方身体康复之后，再行一次房，将那半枚以同样的方法度化回来。”
城阳牧秋若有所思，媚妖，度丹，样，自己体内多的那一道陌生灵流便解释得通。
只是……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对面的狐耳少年，心情有些复杂，么说，他的确和一只媚妖双修过。
无情道修的是心，而非身，失忆之时做过的荒唐事，大抵不会影响大道的吧……城阳牧秋默默盘算的时候，银绒自顾自地开了口：“时，咱们在那处地宫里，很阴冷，空气里都是股挥之不去的腐尸味道，地上很凉，但你的身体很热。”
他怀疑自己活不过今晚，干脆破罐子破摔，打定意恶心城阳牧秋，故意恶劣地说，“你活儿很差，每次都把弄得很疼，那次竟然也不例外，分明你已经重伤到不能动了——”
“住口！”城阳牧秋忍无可忍，霍然起身逼近银绒的时候，耳朵已有些泛红——气的。
他久居上.位，数百年没见过敢样对自己出言不逊的人——更遑论妖，依着他的行.事作风，早该把对方一掌拍死了干净。
然而银绒反应更快，放够了厥词，痛快了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认怂，“唰”一下子变回狐狸，缩到角落，整只狐趴得扁扁的，蓬松的大尾巴卷到身前来，头顶一对狐耳紧紧向后贴，显得脑袋更圆了。
就很怂。
“……”城阳牧秋一腔怒火没发泄成功，不上不下地哽在了喉咙间。
他一辈子杀过的妖，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捏死银绒和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然而，扬起的手怎么也落不下去。
感觉很奇怪，好像神魂深处有一道微弱而坚定的声音，在提醒和阻止自己，不能样对待他，他与别的妖都不同；心底里也有股渺远而酸.软的情绪冒出来——不久前也有一次样情绪的波动，彼时他说银绒调戏了那个叫清堂的弟子，便不由分说将清堂打发到戒律堂领罚——可仔细探究，如水中捞月，什么也没抓.住，想不通自己为会变成样。
城阳牧秋烦躁地捏了捏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给自己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本尊不杀你，是因为欠了你的因果。”
银绒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哪里料到还能峰回路转，不由得惊喜地竖起毛绒绒的狐耳，琥珀色的睛亮晶晶地望着城阳牧秋，“嘤嘤嘤嘤嘤嘤嘤！？”
——那你会把妖丹还给吗！？
他的半颗妖丹并没承载太多精深的修为，不用双修太多次，就能度回来。
“欠你的因果本尊自会还，”城阳牧秋凉凉道，“但是会以的方式，双修之事，断不可行，你不要做白日梦。”
说罢，城阳老祖便凭空从银绒前消失，房自动上锁，留下银绒一只狐，心情复杂地呆立原地。
他算不算死里逃生？一日的信息量太大，银绒独自一狐缩在角落里，软乎乎的肚皮底下是一整块华丽的琉璃砖，他便望着自己的倒影发呆，半晌，用爪爪抱住尾巴咬了一口，然后就疼得炸了毛。
……很好，不是梦。
自家炉鼎的的确确是世第一大能城阳衡，而自己他老人家扔到一间仙宫似的堂皇房间里，疑似了自己的禁闭，他口口声声说‘准备报恩’，三贞九烈地不肯碰他。
你.妈的。
不是你年缠着本妖双修的时候了。你以为本妖愿意同你双修？活儿烂透了，每次都把本妖疼到哭，就算你把囚禁在里……
……等等。
银绒珠一转，是了，他既然把自己留下，碍于“因果报应”——所有修仙之人都信奉天道因果——不会要了自己的命，那么，他还怕什么呢？
他有的是时间，反正拿不回妖丹，他是不会走的！
做狐要能屈能伸，暂时委屈些，做伏低地哄着他，总能把人勾到手，哄得他同自己双修几次，只要拿回了妖丹，他便和骗人感情的陈世一刀断！到时候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他收回妖丹就走，连根狐狸毛也不会给他留下，多么干净利落！
银绒盘算好了，竟渐渐平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卷成一团居然睡了过去。
再睁开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银绒爬起来，抖抖毛，蹑爪蹑爪地走到房口，试探着用鼻子拱了拱……竟然开了！
禁制是什么时候撤掉的？银绒完全不知道，但并不影响他嗅着城阳牧秋的味道找人。
银绒是只狐狸，像所有犬科妖一样嗅觉灵敏，很快就闻出自家炉鼎的方位——唯一的障碍就是那些披着斗篷的傀儡，夜深露重之下，它们无声地工作、行走，看起来更吓人了。
不过那些傀儡大约已经受到了人的指示，自顾自做着手里的活计，并没有人攻击银绒，甚至在银绒靠近的时候，还会动让路。
银绒于是壮着胆子、炸着毛，一路摸.到了城阳牧秋的卧房。
心翼翼推开一道缝儿，银绒歪了毛绒绒的脑袋看过去，不由得惊讶地动了动狐耳——不是说元婴之后，便可以完全用打坐调息代替睡眠的吗？世第一大能，为什么还要睡觉啊？
城阳老祖还是俊朗高大的青年模样，从窗户漏进的几丝星辉撒在他脸上，让银绒得以看清，仙尊睡得还相熟。
银绒舔.了舔鼻子，半晌后下定决心，用爪爪推大了缝儿，整只狐挤进去，悉悉索索地爬上了床，见城阳牧秋还没醒，银绒胆子更大了，富贵险中求，是你骗在先，怎么也得采补回来，拿回属于的东西。
城阳牧秋睫毛抖了抖，到底没动，紧接着便感到一阵寒梅似的、蛊惑人心的冷香，身后那团糯唧唧的毛球，转成了个修长赤.裸的狐耳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