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时间, 空间都安静了。
那些跪地叩拜的太微境弟子们听到那声雀跃亲昵的“哥哥”,都狐疑地微微抬起视线偷瞄,然后又骇得集体把头深深地埋下去, 假装自己是蘅皋居的傀儡,么都看不见,么都听不到。
城阳老祖本人脸都绿了。
他从少年时代临危受命做了太微派掌门起, 执掌太微境三百年,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天长日久,‘麋鹿兴于左而目不顺’的功夫渐深, 在人前愈发端着清冷持重、矜贵端方的上.位者架子, 还是头一次这样失态——他一把甩开银绒, 咬牙低喝:“你做么?!”
银绒被甩出老远, 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蹲儿。
城阳牧秋如今不是奄奄一息的伤患,随便一甩手,也比当初在琵琶镇的茅草屋里,推的那一下疼多了,银绒当时就摔出了泪花。
城阳牧秋犹嫌不够, 可碍于身份,当着么多人的面,不好过多计较,最后只运了口气, 厌恶道:“不知羞耻。”
一句“不知羞耻”把银绒的委屈全噎在嗓子里了, 他愣愣地看着城阳牧秋,觉得他好陌生,可这眼神、话术又似曾相识……对了,自家炉鼎的态度, 不是和他们初次见面时如出一辙吗?
么意思?难不成真如罗北所说,他养好了伤,见到故人,恢复了身份,就想同自己撇清关系,翻脸不认人?等等,不对,他怎么恢复的身份,不是失忆了吗?
“听说是你救了我。”恰在此时,银绒听到城阳牧秋声音在耳畔响起,语气平平板板,没什么感情,却像是贴着他说话似的,银绒不由得抬头看向城阳牧秋,却见对方只冷冷望着自己,连嘴唇都没动一下。
哦,叫“传音入密”,师父曾经讲过,是金丹以上的高阶修士才会的传音秘法,可防止他人偷听。
可惜银绒不会,无法回答,只能被动地听着。
“你既救了我,便是本尊欠了你的果,拿着!”城阳牧秋扔给他一包东西,“你我之间的账便一笔勾销。”
人声鼎沸的灯会早在城阳老祖现身时,便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以至那东西砸在地上的闷响格外清晰,原来是个暗金缕丝的荷包样储物袋。
城阳牧秋像是一刻也不愿多待,施舍叫花子似的扔了东西,便广袖一甩,飘然而去,压在众人身上的威压陡然撤销,而他的那些弟子们,也训练有素地跟着离开。
静音键取消,嘈杂的声响恢复正常,看客们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有些高阶修士模样的人大约觉得毫无预兆地被大能压趴下丢人,遂装作么都没发生,迅速逃离现场,但更多的人则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银绒,议论纷纷:“刚才是什么人,好强的威压!”
“至少是元婴以上的大能吧?”
“那小狐狸精是不是叫他‘情哥哥’?哎呀,可怜见儿的,是被始乱终弃了。”
“狐媚子嘛,吸人阳气,各取所需,妖族有么可怜的。”
“……”
银绒再也听不下去,忍着尾巴根儿一阵阵的刺痛,爬起来,抬腿就走。
他失去半颗妖丹,现在修为还不如从前,压根儿不会御剑飞行,而且刚被当众破了易容术,也不肯再献丑,暗中咬着牙,面上却昂首挺胸,走得很稳——别人越是可怜他,他越不能示弱,不然就更丢人了。
可这股气还没憋够一息,就破功了。
“小模样真俏啊。”
“喂,小狐狸,他不要你了,要不要考虑考虑我?哥哥我不介意你采补元阳,嘿嘿,哪方面都能满足你。”
银绒气得拳头都握出了青筋,却是罗北一步发声:“啖狗粪的直娘贼!别做白日梦了,谁要采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骂完之后,两只小妖倒是很默契,同时化作原型,撒腿就跑。
花灯会上摩肩接踵,两只小毛团儿趁乱钻如人群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倒是成功脱逃。
可银绒仍旧闷闷不乐。
虽说城阳牧秋只是他的“炉鼎”,可他一度下了决心,想一辈子只采补他一个人,甚至愿意为了他学习真正的“双修术”。
可千里迢迢从琵琶镇出发,不辞辛苦找到太微山脚下,满心欢喜地见到人,却是这样的结果,说不伤心是假的。
罗北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别想了,那种陈世美,摆明了是在玩弄你,玩弄了身子又玩弄感情,提上裤子就不承认,种人渣不值得你伤心!”
银绒:“…………”
“……你安慰人的方式挺别致。”
罗北挠挠头,憨厚一笑:“还好,你好受点了吗?”
银绒:“……”并没有谢谢。
罗北抬起筋.肉纠结的胳膊,搓搓手,忐忑地说:“那个,真没想到你是只狐狸精……”
“唔,”银绒没精打采地说,“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主要你是兔子,怕你知道了紧张。”大家虽然修炼成妖,可狐狸对兔子还是有血脉压制,方面的隐瞒,对妖族来说,还能算得上贴心的善意。
“咱俩也算共患难了,我不怕你!”罗北说着,又搓了搓手,不知怎么,脸竟有些红,“原来你真容这么好看,看起来也比我年轻许多,我都不好意思叫你‘胡兄’,以后就叫你‘银绒’吧。”
“随意随意,”银绒暂时从“被抛弃”的打击中抽离出来,不好意思道:“易容的事是我不够坦荡。”
罗北摆手:“行走江湖,小心为上,可以理解,对了,接下来你有么打算?”
打算?银绒原本打算找到自家炉鼎,确定他身体无恙,便第一时间拉着他找个僻静地方,痛痛快快双修几场,把自己留在他体内的半颗妖丹要回来。
“度丹”种事,虽然风险大,可收益也大,炉鼎的修为越高,待到他身体康复时,以双修之法修炼回来,自己的修为也会猛增得越厉害,比辛辛苦苦采补几百个上品炉鼎还要划算!
若他愿意和自己继续双修,那回琵琶镇也好,留在太微境也罢,未来的“打算”里,总有城阳牧秋个人。
可现在……
一切打算都化为一场笑话。
银绒不想就么灰溜溜地回去,更不甘就这样被那人打发了——就算一片真喂了狗,至少也得把妖丹要回来!
可他现在连城阳牧秋的身份也没弄明白。
好在当时动静闹得不小,总会有人认出他是谁的吧?找个人多热闹的地方,打探打探,可比漫无目的找,要高效得多。
银绒:“我不走。”
罗北:“那正好!我陪你散散心,等花朝节之后,你再陪我一起去流雪凤凰堂好不好?”
银绒估摸着逗留几日也够自己弄明白自家炉鼎的身份,再要回妖丹了,罗北一路帮了自己不少,于情于理也该陪他一程,“好啊。”
罗北:“太好了!咱们俩结伴而行,说不定还能在那里谋个好差事。”
银绒知道他所谓的‘好差事’,就是给人做灵宠,忙道:“我陪你去而已,不参加遴选。”
罗北:“为什么不参加?那可是流雪凤凰堂!是拿到太微境金印的上等门派啊!你情场失利,别的方面肯定会走运,试试吧。”
“我不想给人做灵宠。”银绒解释道,“做灵宠就好像——我不是有意冒犯——就像……”
罗北大大方方地接话:“就像给人做看门的狗,或者豢养的玩物。”
罗北直接说出来,银绒反倒讪讪的:“……对不住。”
罗北:“没事,我不在乎些。反倒是你,思想还挺老派的。”
银绒:“怎么说?”
“只有几百上千岁的大妖,才把面子看得那么重,据说当年咱们妖族特别风光……可数百年前仙妖大战以来,妖族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哪个不是丧家之犬?现在能在正经仙门里安顿下来,才是最好的出路,算是光宗耀祖啦——”罗北清清嗓子,恢复了正常语调,“我爹就是这么说的。”
银绒觉得妖啊、修士啊、凡人啊,他们之间的斗法和冗长血腥的历史都有些无聊,兴致缺缺地“喔”一声,说:“我没想那么多,只想自由自在,就算穷一点,日子艰难一点,也能想做么就做么。”
“说到‘穷’,”罗北忽道,“你那位前相好的,送你的储物袋好像很华丽啊,看起来很值钱的样子。”
相处了么久,银绒对这只胆小却仗义的、五大三粗的兔子精也颇有好感,坦荡地当着他的面,打开了储物袋。
那荷包样子的储物袋,虽然做工考究华丽,却只是普通的低阶储物法器,并不会像银绒的铃铛一样认主,不论是谁,只要往内里注入一点灵力,便能打开。
里边的东西让银绒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穷妖震惊得合不拢嘴巴,甚至连被城阳牧秋嫌弃的郁闷都给冲淡了——也太夸张了!!!
不提那些昂贵珍惜的丹药、符篆、法衣……就说这些灵石,全是上品灵石!看那倒出来后能堆成小山的数目,估摸着少说也有五六千的样子,么多灵石,能把琵琶镇整个买下来了吧?
贫穷银绒,结结实实地被金钱的力量击晕,半晌没说出话来。
可罗北一句话,就把他从晕晕乎乎的状态中唤醒:“你那相好的到底是什么来头?也太财大气粗了吧!么多灵石……诶,小银绒,看来他是真的想跟你一刀两断啊,送么贵重的礼物,明显就是买个清净,不再跟你扯上半块灵石的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啊,他是真的厌弃你了。”
银绒:“……”
话糙理不糙,他愿意花那么大价钱,就是为了跟自己撇清关系,银绒突然觉得桌子上的灵石不香了。
然后把那些“不香”的灵石,尽数收入了自己的储物铃铛——灵石本身是没错的,该收还得收。
并挑了一部分丹药送给罗北,他妖很仗义,银绒投桃报李,希望能帮他完成愿,顺利加入流雪凤凰堂——银绒虽然法力低微,但师父东柳在收养他之前,走南闯北,着实很有见识,教给银绒不少理论知识。
譬如如何辨识一些高阶丹药,城阳牧秋给他的“分手礼物”都是上等货,其中便有好几颗能够让妖族短时间内提升修为的丹丸,且没什么副作用——如果非说副作用,那就是太贵。
银绒为穷,一路上都很抠门儿,突然送了么一样大礼,罗北感动极了,险些当场表演一个猛男落泪。
“别客气,我胡银绒恩怨分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银绒拍了拍自己的口,拍得脖子上挂着的墨玉铃铛叮当作响,“谁对我好,谁欺负了我,我里都有一本账。”
罗北单纯地以为“有一本账”是个比喻,没料到银绒是真的有本账簿,就在他脖子上的“狗铃铛”里。
是夜,银绒回了客栈房间,从储物铃铛里掏出笔墨纸砚,翻开“记仇本”,一般来说,越是让他记恨的事情,便写得越长,当年兰栀把他扔进滚水的事,写了整整两页,今日银绒自家炉鼎如何欺负了他的过程,乃至心路历程一并记下,洋洋洒洒写了页。
并在落款处又掉了一笔书袋:“此仇不报非君子!”
字体歪扭,墨透纸背。
打探城阳牧秋的身份,并不如银绒想象得一般顺利,那一日感受到大佬威压的人虽然多,可他来去如风,除了银绒本人,压根没人看清城阳牧秋的样貌。
太微境不是‘一个元婴修士就能引起全城围观’的琵琶镇,太微山高手如云,范围太大,反而不好判断。
直到花朝节的庆典结束,银绒还是毫无头绪,可因着已答应过陪罗北参加灵宠遴选,便干脆启程前往流雪凤凰堂。
万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负汉”下落,竟在凤凰堂得到了。
流雪凤凰堂距离九州鸾镜台不远,有些金丹修士会做短距离御剑送人的副业,两妖一人租了一把剑,不到半日功夫,便抵达了遴选现场。
流雪凤凰堂虽然依附于太微境,却也是个独立的门派,有自己的校服,他们崇尚自然,远远望去,一片墨绿,几乎要与梧桐林融为一体。
里到处都是妖,用不着刻意收敛妖气,银绒便舒舒服服地露出了狐耳和大尾巴,凤凰堂大约是整个修真界硕果仅存不讨厌妖族的门派,可喜欢归喜欢,遴选还是很严格,分为灵根测试、比武、文试等等好几门考试。
慕名而来的妖,多如过江之鲫,场地内妖山妖海,凤凰堂负责分发号牌的小弟子们嗓子都快喊哑了,银绒没有领号牌,只替罗北抢了一个,便送他去灵根测试的地方排队。
妖族与人族的灵根不同,并没有属性之分,所谓的“灵根测试”,其实是测天赋,据说流雪凤凰堂的测试方法是独门秘籍,可以看出一只妖的修为天花板在何处,妖族信奉天赋和血脉,有些妖为了灵根测试,也会不远万里来凑个热闹。
没领号牌的妖不能进门,银绒百无聊赖地蹲在一颗五人怀抱粗的千年梧桐树下,叼着一根草棍发呆,忽听有妖在议论:
“始乱终弃啊,听说是只狐狸精!”
银绒头顶的狐耳“唰”一下子立了起来。
那几只妖聊得热火朝天,可惜他离得有些远,只能听到只言片语:“还是元婴老祖呢,提上裤子就不认人,只给了那狐狸精几块灵石就打发了。”
“当然是太微境内门弟子,听说城阳掌门驭下甚严,不准门徒同妖族有牵扯。”
“……”
还想再听,却见那几只妖已进了正堂,银绒连忙追过去,可刚到门口就被几只妖七手八脚地拦住,“喂,排队啊!”
“哪儿来的野狐狸,懂不懂规矩?”
银绒急着找到那几只妖问清楚,情急之下作原形,一溜烟从缝隙里钻了进去,凤凰堂的执事弟子连忙去追。
银绒总忘记自己失去了半颗妖丹,修为和速度都大不如前,很快就被弟子抓.住。
流雪凤凰堂从上到下都是喜欢灵宠的,其中更有一大半都是毛绒控,那弟子拎着银绒,与之对视,只见肥噜噜糯唧唧的赤色毛团儿,无措地甩了甩蓬松的大尾巴,紧张巴巴地舔.了舔鼻子,又可怜兮兮地“嘤”了一声。
弟子:“……”
弟子向周看了看,清了清喉咙,小声说:“念在你长得可爱,阿不,念在你诚认错,就原谅你一回。”
银绒狐耳立起来,刚开地咧开嘴,就听弟子自作主张道:“其实早晚都能测到,不用着急,但你既然进来了,我就破例让你插个队。”
银绒:“嘤嘤嘤嘤嘤嘤??”
——谁说我要插队了?我并不想测么灵根呀!
可那弟子过于热情,不由分说地把银绒带到了一间小隔间外,“一组十二只妖,等他们离开,你便能进去了,变回人形吧。”
“……”事已至此,银绒更不好意思拂了他的好意,测就测吧。
哪知刚变成.人,那热情洋溢的小弟子就突然变了结巴,“啊、啊,我没注意到,你变成.人是这样子的吗。”
银绒疑惑地问:“有么不对吗?”
那弟子红着脸说:“你很漂亮,但能不能,呃,把衣服穿好?”
银绒才意识到,自己习惯性变出了那套红裘,松松垮垮的,肩膀都露出来了,好像是有点不成体统,但也怪不得他,他变衣服的技法,是他那媚妖师父手把手教的。
“对不住,对不住。”银绒连忙扯好狐裘。
等待的小隔间里只有他们二人,即便银绒已经穿戴整齐,但那年轻弟子依旧局促,看他一眼,脸就红一分,最后干脆低了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足尖。
“……”银绒有点无语。
种看他一眼就脸红的少年郎,银绒其实见过不少,大多都是纯情的童子鸡,他早就习惯了,不过里可不是红袖楼,乃是正儿八经的仙门,况且他还有正事。
银绒轻咳一声:“道友,能不能向你打听个事儿?”
弟子也正色起来:“啊,啊,但说无妨!”
银绒:“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位仙君,对一只狐狸精始乱终弃的事情?”
那弟子刚恢复的脸色又有泛红的趋势:“种艳.情逸闻,我一般不打听的。”
“……”银绒,“那你知不知道,太微派的门规?譬如有道君与媚妖纠缠不清?”
说起个,那弟子口齿就伶俐多了:“太微派门规森严,城阳老祖最恨妖族,我们这等豢养灵宠的还好,若是有人与妖族纠缠——更别说媚妖了——一定要重罚,所以为了前程,为了资源,没人会犯这等忌讳。”
银绒沉默片刻,“你们修士若是走火入魔失忆了,有没有么办法,能在一月之内恢复?”
“失忆是伤及神魂,几十载能养好就是奇迹了。”
“……你确定?”
那弟子笃定道:“自然,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吧,诶,你脸色怎么么难看,没事吧?”
银绒摇摇头,却在剩余的等待时间里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他明白了,自家炉鼎是真的厌弃他,不想再同他有一丁点牵扯,甚至连失忆可能都是假的。
原来一切都是骗局。
不过,当初也是自己把他强行掳回家,一个强买强卖,一个虚与委蛇,也算扯平。
银绒蔫哒哒地垂着狐耳,直到那弟子催促:“可以进去了。”
待到进了隔间,竟有好几个人恭恭敬敬地管那弟子叫“大师兄”,童子鸡竟然是流雪凤凰堂的首徒?难怪他一句话就能带着自己插队……不过银绒现在也没太多思在意,只魂不守舍地配合他们做灵根测试。
测试很简单,只要按着要求,施几个指定的基本小法术,然后再把手按到一个蔚蓝色的琉璃球上,缓缓注入灵力就可以。
银绒很想快速结束离开,可等了许久,也没人发话,最后是同他攀谈了半晌的大师兄迟疑地说:“也太奇怪了,我从来没见过样强的天赋,……也许只有传说中五百年前的妖王能与之媲美了吧?可天赋么强,他却这么弱,说不通啊。”
“是不是测试法器坏了,大师兄,要不要请师尊亲自看看?”
银绒为心事重重,在一旁听得左耳进右耳出,只捕捉到“他么弱”一个关键词,不由得蔫蔫地解释:“我把半颗妖丹送了人,修为大打折扣。”
“啊,是么?”大师兄不知想到了么,脸又红了,“跟那个没关系,你是原本就弱,弱得不可思议——”
银绒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你们人族修士都这么聊天吗?”
大师兄:“抱歉,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本应该……”
“位道友,谢谢你的帮忙,但我其实并不想留在流雪凤凰堂,也不想做么灵宠,我只是陪朋友参加遴选,抱歉,我要回去了。”银绒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完,朝着大师兄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开。
有弟子试图去拦,可大师兄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阻止道:“算了,随他去吧。”
没过多久,银绒便遇到了同样失魂落魄的罗北。
罗北身高八尺,魁伟强壮,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呜呜呜呜呜落选了,第一场灵根测试都没过!”
两只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罗北说此处是他的伤心地,不肯多逗留,拉着银绒随便租了一柄飞剑,找了家酒馆,说要一醉解千愁。
银绒也觉得自己需要一场大醉,等两人落了地,才发现这家酒馆正位于太微境内最繁华的地带,不远处就是太微派的护山大阵,而酒菜价格都不菲。
可银绒刚得了一大笔“分手费”,没再换地方,很豪气地叫了一大桌子酒菜,菜少,酒多,打定主意大醉一场。
酒过三巡,罗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嚎道:“我没脸回家见爹娘了!五十八弟一定会笑话我!”
银绒也晕晕乎乎,口齿不清地问:“么十八弟?”
罗北抽抽鼻子:“我是兔子精嘛,家里有排行的兄弟姐妹就有两百四十二个,嗝,可是最终修炼成妖的,只有我和五十八弟,他本来就看不起我……”
银绒:“唔,唔,对,兔兔能生。”
罗北絮絮叨叨地说:“能生没什么可得意的,银绒,你别太在意那个相好,他嫌弃你是个男的,不能生,就说明他自己没本事。”
“我娘说,修为越低的,才越在乎传宗接代,为修为越高,”他神神秘秘地说,“就越生不出孩子!天道公平,修仙是逆天而行,自己能长生,便没了子孙缘,所以你看,很多真正的大能找道侣都不拘泥于性别!”
罗北一口气举了好多例子,说得颠三倒,最后道:“朝雨道君是当世第一大能,整个太微境的主人,他老人家更洒脱,么多年来,多少人投怀送抱,没一个成功的!所以,你那相好,只想着传宗接代,庸俗,就忘了吧!”
银绒没弄明白罗北是怎么推理出来自家炉鼎就想着传宗接代的,但想起他来,就觉得委屈,借着酒劲儿悲从中来:“他骗我,还嫌弃我,既然那么厌恶妖,为什么要跟我睡?还不止一次!为什么安理得拿了我的妖丹?”
银绒抽抽噎噎地说:“我资质差,妖丹是好不容易苦修出来的,他给多少灵石也赔不起!个仇必须得报!”
“对对对,个仇必须得报,诶?”罗北说,“你看那个是谁?”
银绒顺着罗北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睛一亮,踏破铁鞋无觅处,不正是自家炉鼎……的小弟子吗?
九州鸾镜台、花朝节大典上,在观景台下拦住银绒的那个弟子!
真是冤家路窄,银绒豁然起身,罗北一把拉住他,紧张道:“你干什么去?”
“报仇!”银绒咬牙道,“采不到你,拿不回妖丹,就用你的徒子徒孙还债!”
罗北连忙起身,捂住他的嘴,“祖宗,你可真是喝高了,怎么能这么鲁莽?那可是太微派内门弟子,你是他的对手?”
银绒登时泄.了气,酒也被惊醒了些,沮丧地想:是啊,我本事不济,连给自己报仇都不行。两杯黄汤下肚,都忘了自己几斤几两,多亏罗北提醒。
就见罗北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掏出两颗丹药——正是银绒送给他,能短暂提升妖力的名贵丹丸——一把拍进银绒手里,亢奋道:“你得吃了个,把修为提起来,再去报仇!”
城阳牧秋回到蘅皋居之后,一直心神不宁。
自他十七岁那年,修习无情道起,便再也没有过种被情绪所扰的情况。无情道讲究“超脱”和“淡漠”,修习者会渐渐对一切喜、怒、忧、思、悲、恐、惊无感,修为越深,越如磐石,不为外物所动,得以‘净’和‘专注’,全部精力都用于修炼,以达到蹑景追飞的修炼速度,可以说,无情道并不是单纯具体的功法,而是修炼所有功法的基石。
数百年来,城阳牧秋早已习惯了无旁骛,还是头一次感受到那种酸.软、陌生的情绪。
他怀疑自己次突破是不是留下了么隐患,可无论怎么运转灵力,都毫不滞涩,经脉宽如长河,收放自如,而且……体内似乎还多了一股极微弱,却极和煦的灵流。
城阳牧秋怀疑自己的神不宁,便和股陌生的灵流有关。
他想过把那灵流从体内驱散出去,可一则它已经和自己融为一体,很难剥离,二则它温和无害,虽然弱,却忠实地围绕在心脉周围,就像是……在保护自己似的。
无情道可谓步步棋行险招,逆天而为,稍不留意便会走火入魔,城阳牧秋不敢轻举妄动,盘膝默念清咒。
可万没想到,清咒非但不管用,还会没来由地让他想起花朝节那只小妖狐,拇指上的墨玉扳指也随之隐隐发烫。
城阳牧秋试了几次,脸色愈发阴沉。
怎么会样,那狐媚子究竟对自己做了么?也许自己并不应该轻易打发了他。
城阳牧秋霍然起身,大步迈出蘅皋居,举着法衣、跟着追出去的一众傀儡甩在身后。
他们二妖被抓的时候,银绒其实已经得手了。
彼时,银绒服用了丹药,只觉修为大涨,不由得有些飘,再加上醉鬼二号罗北摇旗呐喊,便真的借着酒劲儿,直眉楞眼地冲过去对那位名唤“清堂”的太微派内门小弟子使用了媚.术。
清堂其实修为不算高,那一日能陪师祖同去花朝节办事,只是走运得了自家师尊的提拔,可年轻人到底浮躁,今日便是为了炫耀此事,才溜出山门,高调地到靖水酒楼请客,没想到撞到买醉的银绒。
银绒的媚.术不但对他起了作用,还连带着影响了周围其他修士,只是,他原本的修为太低,即便有丹药强行提升,也不能维持太久,很快就被抓了个正着。
而且,谁说那丹药毫无副作用的?短暂的修为猛增之后,现在他连维持人形都做不到,变回了小狐狸,被人拎着后颈,吓得酒都醒了大半,瑟瑟地缩成毛团儿,臊眉耷眼地看了眼同样被打回原形的大兔子罗北。
“师兄,咱们如何处置这两只妖?”
“自然是带回师门,交给诛妖堂处罚。”
饭局上,其他人对清堂有机会近距离侍候掌门师祖羡慕得不得了,实在是因为城阳衡此人喜清净,连规格不够的大典都很少现身,普通弟子想要见上一面都很难。
可机缘种事,有时候说来就来。
一行人带着两只妖,刚进山门,便迎面遇上了朝雨道君本人。他老人家鲜少样匆忙,竟连法衣都没换,只穿着一身常服。
“师、师尊!”
“拜见掌门!”
“拜见师祖!”
为事出突然,太过惊讶,众人七嘴八舌,连称呼都不齐整。
城阳牧秋不大满意地皱了皱眉,里已经开始盘算打发郗鹤等人,好好教教些徒孙辈的毛小子们规矩,就一眼看到他们手里提的两只毛团儿,一白一红。
他目光落在赤色毛团儿上,只见它臊眉耷眼地垂着头,紧紧.夹着蓬松的大尾巴,两只又大又软的赭色狐耳低低地背过去,贴在头上,显得脑袋格外圆。
城阳老祖忽然龙大悦,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他的不动声色早已刻进了骨子里,依旧维持着那张面瘫似的脸,无波无澜地问:“是怎么回事?”
听到熟悉的声音,银绒猛地抬起头,果然看到了自家炉鼎!一双琉璃珠似的琥珀色眸子,正对上城阳牧秋的。
目相对之时,银绒又委屈,又愤怒,但更多的是迷惘和震惊,他们叫他么?高高在上的太微境内门弟子,为什么叫自家炉鼎做“掌门师祖”???!!!
除了城阳衡,太微境还有第二个人能被称作掌门师尊吗???!!!!
银绒里震惊,嘴巴微微咧开,连舌头掉出去半截儿都没注意,配上他如今的毛团儿模样,看起来有点呆,城阳牧秋望着他副傻样,不知怎么,里那股莫名的烦躁,竟渐渐平息了下去。
“回、回师祖,是,是我们捉回来的妖,要、送去,送去诛妖堂定罪的。”
弟子们心里有多仰慕自家仙尊,便有多惧怕他,连话也说得磕磕绊绊,但一回,城阳牧秋少见地没有嫌弃他们愚笨——与银绒对视时,他忽然灵光一现,好像悟到了些么。
清咒、媚妖、灵流、墨玉扳指。
怕不是这妖狐在自己失忆的时候,曾妄图勾引自己,那么自己必然会念清咒,而两者才有了联系,以至于默念清咒,便会想起他,继而扳指发烫……
很有可能,那妖狐得了那么多灵石和自己的警告,还不肯离开,反而凑到太微山附近徘徊,除了寻找自己,他想不出其他理由。
没想到那狐媚子竟对自己痴心一片。
城阳牧秋在心里骂了句“不知廉耻”,可语调却带上了一丝自己也没察觉到的轻快,一指银绒:“把它留下。”
“留下?是放了吗?”领头的清字辈弟子斗胆道,“掌门仙尊,狐狸精是,是因调戏清堂师弟才被抓,不用送去诛妖堂定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