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酒意方暖。
江轻鸿喝的并不快,却一杯接一杯。
轻歌姑娘只能默默在一旁陪着。
因为她既不会喝酒,江轻鸿也不许她再提叶小蝉的事。
灯火在一片酒意中迷蒙,窗外的阴云越来越密集,映在窗上的树影摇曳,风声呼啸。
轻歌姑娘起身,缓缓走到窗边,刚想将窗缝合严,轻薄的雨意已恰时随风纷然。
冰凉的雨丝夹迎面轻拍在她的身上,寒意裹挟而来。恍惚之间,她仿佛想起那个特别的雨夜。
那也是个秋天,天气冷的比往年都要早。
雨天山路难行,她的马车从城外檀香寺进香归来天色已甚迟,途中遇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倒在路边。
赶车的人被吓坏了,轻歌姑娘却只凭遥遥一眼,就认出这人正是不久前曾光顾过相思楼的客人,执意将奄奄一息的江轻鸿带了回去。
那也是江轻鸿为数不多的几次重伤之一,他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轻歌姑娘就守了他三天三夜。
最后,江轻鸿才捡回了这条命。
然后他竟一声不出的离开了,轻歌姑娘再见到他时已是一年后。
重逢之日,江轻鸿已恢复了初见时的意气风发,眼神中散发着那种睿智而沉稳的光辉,翩翩风度依旧,不过模样却完全改变了。
但是无论一个人的样貌怎么改变,他的气质都是不会轻易被抹掉的,何况是江轻鸿这样特别的人。而且单独在轻歌姑娘面前的时候,江轻鸿似乎并未刻意掩饰。所以轻歌姑娘很快认出了他。
但他们都默契的没有再提过那个雨夜。
那个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将江轻鸿伤成那副样子,他为何会突然离开,又为何去而复返...
轻歌姑娘也会好奇,却明白那终究不是她该知道的。
而后每年秋天,江轻鸿都会回来几次。
有时候他会装扮成经商的豪客,一掷千金绝不皱眉;有时候他会改装成过路的镖师,粗鲁却豪爽,甚至有一次他扮成了一个年近花甲,幽默却好色的员外爷...
但每一次,他总有办法在不被别人识破的前提下让轻歌姑娘认出他。因为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喝不同的酒,但是总会听同一首曲子。
而轻歌姑娘认识叶小蝉,也是因为这首曲子。
这首不知名的曲谱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轻歌姑娘从一个乞讨的瞎子手中得到的。关于那个瞎子,江轻鸿也曾仔仔细细打听过,可是匆匆一瞥,轻歌姑娘所知亦不多。
曲谱是写在一张兽皮上的,得到曲谱后,轻歌姑娘偶尔便会练上一练。可惜此曲曲调起伏甚多,曲意偏向悲苦沉郁,来相思楼寻欢作乐的人大多不喜欢,所以她也很少弹奏。
直到三年前的某一天,江轻鸿忽然出现在这里,而且点名要听轻歌姑娘的曲儿。在最后,江轻鸿挑中了这一首名为"相思"的曲儿。
"相思"二字本是轻歌姑娘随意取的,江轻鸿却道破此曲本名为"涅槃",描绘的便是凤凰涅槃之煎熬痛苦与悲哀重生的轮回之境。演奏此曲须得用笛,因为笛声自带的清亮婉转可中和去一部分曲中的艰涩沉郁。
所以轻歌姑娘才会对江轻鸿这个人印象颇深,后来路过的叶小蝉也是因为听到了这首曲子,才会到这里来的。
叶小蝉每次来都是一身男装,所为的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学曲。
她不懂音律,但天性聪敏,学的也很快。若非这首曲子谱曲怪异,指法变化多端,她也不用来来往往一个多月才学会。
等到曲成之日,她与轻歌姑娘也已熟识。
叶小蝉也不止一次的打听过曲谱的来历,轻歌姑娘俱都以实相告,唯独没有提起过江轻鸿。
这也是江轻鸿的意思,轻歌姑娘虽不明白个人缘由,但或许出于女人天生敏锐的直觉,她总觉得叶小蝉与江轻鸿之间渊源不浅。
而事实也确实证明了她的猜测,但有一点她却不明白,那就是江轻鸿对叶小蝉的态度。
乍看有情,却似无情,若说无情,又似情深。
轻歌姑娘看不懂,看不懂江轻鸿这个人,她不记得那时江轻鸿第几次来,正好与叶小蝉一前一后错过。
叶小蝉才到,江轻鸿已准备走了。
临走的时候,他格外留了一锭银子,然后指了指楼下的一个摊子,对轻歌姑娘说道:"走的时候送她吧,就借姑娘的名字一用。"
这本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叶小蝉临走时,轻歌姑娘将她送下楼,然后找了个借口送了一包糖炒栗子给她。
她还记得叶小蝉见到糖炒栗子时发愣的表情,还有和她道谢时红着的眼眶。
此后每逢季节到了,栗子摊出来的时候,轻歌姑娘就会送叶小蝉栗子。
她一定很爱吃糖炒栗子,江轻鸿连这样的小事都清楚,二人的关系应该深厚而亲密。
也许关于糖炒栗子,他们之间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但这些轻歌姑娘都无从得知了...
此时一道闪电在窗外划过,天空中响雷掠起,密集的雨丝渐紧,雨滴似乎是砸落下来的。
城外,破庙。
外面在下大雨,庙里在下小雨。
冷风伴着雨水从屋顶的破洞和破窗里争相灌入,原本还勉强可以遮天蔽日的庙宇在狂风中摇摇欲坠,彻底变成了寒冷的冰窖。
洛玉影衣衫单薄,全身很快被雨水打了个半湿。湿淋淋的长发往下滴着水珠,苍白的脸色没有半点生气,即便她再逞强,身体却止不住因寒冷还不停发抖。
白九霄伸直腿,懒幽幽道:"看吧,老老实实走多好,不然也不会在这里受罪了。"
洛玉影默默偎靠在墙边,一边尽量不让身体被雨淋到,一边淡淡道:"公子不答应我便不能走,这点诚意小女子还是付得起的。"
"好啊,要等你就继续好了,反正我这人过惯了这种日子,你要自找苦吃我也不拦不住。"
白九霄对洛玉影很是无奈,若不是迷药才解全身无力,他肯定第一时间把她扔出去了。
洛玉影不回答,只是默默抱膝,态度固执的结束了这短暂的对话。
而雨越下越大,雨声逐渐将消失的人声掩盖无痕。
一人撑伞坐在墙边,望着破洞的雨帘出神,另一人湿哒哒的缩在窗棂旁,静静倚在墙角,微凉的神色看起来并不太好。
许久,白九霄终于叹了口气,不情愿的扯开衣襟将外衣脱下,随手扔到了对面洛玉影的身上。
"披上吧,雨一停就乖乖离开,因为固执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可就不值得了。"
洛玉影摸着带有体温的外衣,嘴角隐隐一动,柔声道:"如果这是交换条件的话,恕我不能接受公子好意。"
她的嘴唇已冻得发紫,却竟真的将衣服抛了回去,白九霄撇撇嘴,只好索然道:"姑娘如此不知好歹,那就请便。"
洛玉影还真是认真得可以。
白九霄原本仅出于风度,不愿见体弱带病的人再受风寒侵扰,并不是和她讲条件。她却迫不及待的自己将话挑明,看起来实属愚笨,简直自讨苦吃。
细眉轻蹙,她身体发抖的厉害,意识也有些昏沉。
近期恰逢身体不适,这几夜又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加上疲劳奔波,体力已经耗尽。
莫说她不肯走,就是她想走,一个人恐怕连这庙门也走不出去了。
此时此刻,若有半点不妥,她随时有丧命的可能。
再看白九霄皱起的眉峰,洛玉影却知道自己这一局并没有赌错。
赌博本是一种游戏,所以她是拿性命来冒险,赌得就是白九霄会不会见死不救。
她对白九霄此人一无所知,这既是一场冒险,也是一次没有丝毫把握的豪赌。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白九霄再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的盯着倾落的雨幕,清澈的眼神逐渐被黑色的夜染深。
就连眼见洛玉影倒下,他也没有一点反应,只是愣愣坐在那里。
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之间,英俊干净的额角已有细密的水珠滚落,不知是飞溅的雨水,还是身上的冷汗。
因为他整个人是热的,热的发烫,尤其是心口里堵着的一团火。但是他看上去却是死一般的冷静,冷得像是一块顽石,内里还裹着一层难以融化的坚冰。
他就那样出神的静静坐着,不知坐了多久,雨也不知不觉小了。
直到雨声渐轻,白九霄回过神,轻轻松了口气,才发现一旁的洛玉影已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一场秋雨一场寒。
清晨,轻歌姑娘推开窗,微冷的空气中带着莫名的寒意。
睡眼朦胧的叶小蝉打了冷颤,不停摩挲着发凉的手臂。
"哎,我怎么睡着了..."
她挠了挠头,闻见衣服上刺鼻的酒气,脑海中才渐渐闪过昨晚的画面,然后眼睛就开始在四周飞快搜索。
"别找了,他已经走了。"
轻歌姑娘微笑。
叶小蝉忙收起略显失望的神色,嘴硬道:"谁要找他了,我巴不得他以后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轻歌姑娘莞尔一笑。
"哦?当真的?"
叶小蝉却打起马虎眼,跳起来道:"好啦,不要说这个,昨晚他怎么会过来,是不是你告诉他的。"
"他?哪个他?是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小飞雁,还是你永远都不想再见到的江轻鸿?"
叶小蝉瞪了瞪眼睛,"喂..."
"好了,这你就误会我了,昨晚是姬老板做东请江公子来的。"
"姬灵云?又是她?"
叶小蝉咬唇,眼波流转,忙拉住轻歌姑娘。
"她来做什么,你听到什么没有。"
轻歌姑娘轻轻摇头。
"他们在房里做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还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谁?"
"双拳门的副门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