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朕亲自去了趟刑部衙门,不然就要错过这样个人物……”天子的声音奇异地糅合了沉重与轻松,遥遥的鼓噪在苏锦的耳膜边。
她的脚步顿了顿,侧耳倾听,又听见康熙笑道:“周培公此人,能得到朱国治交口称赞,定非寻常举子……东亭啊,你去给朕查查他的底儿,务必要弄清楚了!”说到最后一句话,声音已是郑重其事。
听到这儿,苏锦心里有了个大概,便放重了步子,花盆底鞋“咔哒”作响,虽然声音细微,仍瞒不过修炼内功心法的康熙。
“哦,是墨尔回来了。”背对殿门的康熙转过身,“去老祖宗那里了?”
“给皇上请安。”苏锦福了福身,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
康熙在紫檀雕花大椅上坐下,吩咐道:“李德全,给你墨尔姑姑搬张凳子,梁九功上茶。”
“谢皇上。”苏锦侧身坐在绣墩上,接过茶盏,笑道:“成天伺候主子,今儿我这个宫女也能享受一下主子的待遇,真是不胜荣幸啊!”
康熙的目光闪了闪,嘴角笑纹加深,“在这乾清宫,除了朕,你就是他们的主子。”他扫视肃立的宫女太监,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有一种不怒而自威的光亮,被光照到的宫人们无不凛然。即使天子的话带着笑意,大家也不敢当笑话听,皆牢牢的记在脑子里。
魏东亭按着腰刀,看看一本正经的天子,又看看喝茶浅笑的苏锦,纳闷的摸摸脑门,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墨尔,那个包袱里装的什么?”指向苏锦脚下的蓝色包袱。
苏锦冲他一笑,灿若春花,“里面是送给小侄儿的礼物,我拿去慈宁宫给老祖宗看的。”不欲在这个话题上打转,她便提起了皇帝口中的周培公,“周培公是何人?听皇上的口气,好像蛮欣赏他的样子。”
“瞧这烂记性。”魏东亭拍拍脑袋,状似十分懊悔,“看见墨尔回来,说话间就把皇上的旨意给忘记了,奴才这就去办差了,皇上,奴才告退。”说完跟屁股后面有火在烧似的,跑得飞快。
康熙松开微蹙的眉头,暗道:魏东亭总算开窍,会看朕的脸色办事了,闪得倒是快。这么想着,和颜悦色的问苏锦:“朕听说你在帮苏麻做衣服?可别熬坏了眼睛。”
“谢皇上挂念。”苏锦福了福身,笑道:“这是我的一份心意,必定要亲手做才安心的。再说,我的手脚快,也费不了多大功夫。”
康熙摸了摸腰上的荷包,心想朕的荷包你都没空做,衣裳更是一件也无。天子压住莫名的不爽快,故作大方的说道:“你一个人哪里有许多空闲呢?让针线上的人帮着你吧。”说着扬声唤李德全,颇有下旨的意思。
作为乾清宫的大宫女,只要您不在,我还是很清闲的。苏锦默默的反驳,忙推辞皇帝的好意,“皇上就别凑合啦,我心里有数。红裳绿衣她们都有帮我忙的。”红裳绿衣是伺候她的两个小宫女。内务府制作的衣服,拿着烫手得很,她才不敢要呢。“我瞧着皇上的荷包有些旧了,前几日给您做了一个,正好配那身酱色江绸丝绵袍,我去拿来给你瞧瞧?”
“不忙。”康熙心头略略欢喜,也不计较苏锦偷空做衣裳的事情了,“咱们先换身衣裳出宫去。听说天桥那地方有许多江湖艺人撂地,朕还没有见识过呢。”
“皇上打哪里听说的呀?”苏锦横了太监小毛子一眼,这个小毛子年方十二,入宫不久,他是北京本地人,从小穿街走巷,对北京门儿清。他嘴巴最是讨巧,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康熙张开手臂,方便苏锦给他穿袍子,“你别气他,是朕问他的。”
“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苏锦嘟着嘴巴,一副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模样,“天桥鱼龙混杂,乱七八糟的,不太安全。”说着自觉不吉利,又转了口风,“咱们多带些侍卫就行。皇上的目的恐怕不是看杂耍吧?”
“当然不是。”康熙被埋怨一通,丝毫不觉生气,反而心情舒畅,“去了你就知道了。”
“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天桥人来人往,人声鼎沸,铜鼓喧嚣,热闹非凡。说书的,唱戏的,算命的,打把式卖艺的应有尽有。
周培公已两天没吃饭了,弓着腰软趴趴的坐在条凳上。肚子咕噜噜唱起空城计,他忍了又忍,还是端起桌上的大粗碗,慢慢的咽下一口水,胃部咕哝了声,总算好受了些。
八仙桌上摆着简陋的笔墨纸砚,身后的破旗子飘飞,上面工整的写着四个大字——“代写书信”。这桌子和条凳是茶铺掌柜好心借予的,周培公感其雪中送炭之恩,谢了又谢,还提笔给人家写了副门联,算做报答。
所谓一文钱饿死英雄好汉。周培公闻着豆腐脑儿的香味,舔舔干涩的唇瓣,摸出怀里一个灰色的荷包,怜惜的摩挲了半天,还是将荷包放进怀里。荷包里装了三十个康熙铜子儿,是他老娘给他缝的,他进京路上花光了盘缠,便卖字为生,再饿也没有打荷包的注意。
周培公又掏出一封信,上面写着“魏贤弟亲启”。他反复瞧了几遍信封,犹豫的神色闪过,挣扎了半晌,还是将信封收回怀中,安静的等候客人上门。
茶铺掌柜的女儿叫锁儿,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和阿娘一起煮了豆腐脑,在茶铺门口售卖。她家的豆腐脑儿味香料足,有许多人来光顾,那木桶开开合合的,香味儿逸散出来,一个劲儿的朝周培公鼻子里钻。周培公不由自主的望向木桶,咽了咽快速分泌的口水,暗自安抚又开始造反的胃部。
或许是周培公的眼神太热烈,锁儿姑娘终于看过来,朝他笑了笑,“周大哥,今儿还没有开张吗?来一碗豆腐脑吧。”说着舀了碗豆腐脑送过去。
周培公忙摆手推辞,“不用了,锁儿姑娘,无功不受禄。何况,这两天书生麻烦你们太多,这怎么能行呢?不行的,不行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锁儿抿嘴一笑,将豆腐脑儿搁在桌上,“瞧周大哥这害怕的模样,别人还以为我这碗里放了□□呢。你快喝一碗吧,省得待会儿写字没有力气。”说完,干脆扭头走人。
苏锦躲在柱子后面瞧着,见周培公端起碗将豆腐脑吃干净,才扑哧一笑,侧身对魏东亭说,“东亭啊,你确定他就是那个才华横溢的周培公?我瞧着他倒像个落魄的迂腐书生,你不是认错人了吧!”
魏东亭在正阳门接应康熙和苏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过来,三人躲在拐角瞧了半天热闹。明知苏锦是在开玩笑,也无法解释,只得憨厚的笑了笑,“没错的,就是他。”
康熙展开折扇摇了摇,笑道:“咱们就去会会这个周培公。”他视力极好,认出了信封上的字迹,分明是定居扬州的伍次友所书,不由对周培公更感兴趣。
三人便先后走到八仙桌前。苏锦打量着这个书生,他大概二十多岁,留了短须,清瘦的脸庞有些焦黄、憔悴,显然是食不饱腹造成的营养不良。一对八字眉耸着,下面是一对明亮的大眼睛,仿佛看穿了世事,又仿佛超脱于世间。他穿着一身破旧的袍子,却丝毫不见寒酸,更没有依附权门的奴相。
周培公只觉眼前光线一暗,抬起头来,才见桌前站了三位顾客。当中一位脚蹬青缎凉里皂靴,身着绛紫色丝绸锦袍,手里拿着把折扇轻摇,长身玉立,风度翩翩,不由肃然起敬。“这位贵人,在下可代写书信,亦可测字算卦,不知贵人有何需要?”
魏东亭去茶铺搬了条凳子出来,请康熙坐下,自己和苏锦立在后面。只听康熙反问道:“你怎么看出我是位贵人?是因为这身鲜亮的衣裳么?”
周培公坐直了身体,神态不卑不亢,笑道:“当然不是。好衣裳人人穿得,穿出公子这种气度的人却极为少见。培公虽学识浅薄,但也有些眼力。”说着环视了一圈,抬手指向迎面而来的一个汉子,“公子请看。”
四人的目光皆落在汉子身上。那汉子约莫三十几岁,穿着褐色暗纹锦袍,突出的肚腩上系了根鲜红的汗巾子,脸上长满了络腮胡子,趾高气扬,神情倨傲。
“这人穿了件好衣裳,却显得眉高眼低,粗鲁野蛮,比起公子来,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周培公的话唤回几人的注意力。
魏东亭愤愤道:“那人明显是个粗人,如何能与我家少爷相比?”
苏锦奇怪的看了眼激动的魏东亭,魏东亭明明不是个冲动的人,为何非要驳周培公的面子呢?难道是故意为之?回过头,正听康熙说道:“那我就测个字吧……”话音未竟,便见那个络腮大汉走过来,一把抓住了豆腐摊后的锁儿姑娘。
周围的人呼啦一声散开,几人吃惊的看向锁儿和大汉,旁边周培公飞快的跑过去,袍脚卷起了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