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的京州,朔风呼号,天地阴霾,强劲的西北风夹裹着细碎的雪粒,抽得人睁不开眼睛。
恶劣的天气让人留恋自己的家,也许这个家里并不太温暖,但总要好过寒峭的街头。这是一个让外乡人心生苦楚的季节,他们没有资格享受家人的嘘寒问暖。这样的早晨,他们仍要钻出冻了一宿的工棚,跑到风雪肆虐的工地上去讨生活。
雪粒打得人眼皮生疼。
不但眼疼,而且耳朵也会被冻的通红。耳朵冻了就会溃烂结成黑紫色的痂,然后就更加疼得钻心,痒得抓狂。
但即便这样,也是一件会让人心生妒嫉的事情。
戴着胶皮耳朵的荣卫拿不定自己该往哪去,所以他在机场附近的工地边上站了很久,现在他心里头想的,就只有一件事。
耳朵!
一个没有耳朵的人是没有尊严的,就如同一只没了耳朵的狗一样孤独卑贱。他的假耳朵是割了他真耳朵的人友情赠送的,他们说这是一款能听音乐的时尚产品。荣卫默默地戴上了这副冰凉的“义耳”,心里头的滋味除了耻辱之外,就只剩下了苦涩。
他将是京州黑道上首位支楞着一双具有MP3多功能耳朵的流氓人士。这副耳朵不会被冻得通红,唯一的缺欠就是有点儿兜风。所以,他已经不能再站在风中看着农民工浮想联翩了,耻辱和怨恨让他不愿回家,现在他更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彻底忘掉现实的避风港。
阴寒的天气让更多的人呆在家里,这使得大取舍茶艺馆里的客人少了一半。
没有人愿意在大冬天里还给自己灌一肚子茶水。
但荣波却是一个例外。
他的肝火旺得几乎已经可以烧炭使了。
从早晨八点坐到了十一点半,尽管茶艺馆里的空调很热,可是荣波却一直都没有暖和过来,几天来的怒火中烧和接踵而至的痛苦、恐惧,使他的整张脸都变得枯黄,嘴唇上也裂开了干涸的口子。
荣卫终于还是来了,戴着两只毫无血色的假耳朵。荣波站起来迎了过去,他摇晃的身子几乎撞翻了身边的椅子。
“你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
荣卫面无表情地听任着荣波把他搂在怀里。
“你怎么去了深圳?又怎么落到了周庆那帮人的手里?”
“是齐峰把我骗去的。”
“那个善财童子?”
荣波的眼睛里又已经凶光毕露。
“哥,我觉得你斗不过他们,还是就此罢手得了!”
荣卫低垂着头坐在了椅子上。
“周庆活不了多久了,我们已经给他接种上了艾滋病毒。”
荣波拍了拍荣卫肩膀,希望自己的这句话能够多少给受了委屈的弟弟带来一些欣慰。
“割我耳朵的人是周庆的老婆,我看我们还是别再去招惹人家了。”
“我凭什么要怕他们?”
“凭什么,我们只是道上混的流氓,而他们是无恶不做的黑社会组织,我们没机会赢的!”
兄弟之间的谈话陷入了僵局。
“那我们回家吧,至少你也得看一眼老爷子,让他放心。”
“他看见我这样,就更放不下心了!”
“那你打算怎样?”
“我去朋友那里先养几天再说,而且我劝你也最好先出去躲上几天,周庆他们是绝不会善罢罢休的。”
“那也好,你拿着这个手机,我们之间不能再失去联系了。”
荣波从手包里抻出五万块钱和一部新手机给了荣卫,又叫上了那两个东北小弟一直都跟着他,这才把荣卫送出了茶艺馆。
看着荣卫他们打的走了,荣波也迈着发飘的双腿上了自己的面包车。这个冬天对他们荣氏兄弟俩来说,似乎显得格外地寒冷。
***
张亮打着哈欠下了飞机,却没有回成自己的家,因为缉毒处里又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大个子李三拳两脚,就把方旭给打成了一个熊猫眼。
事发突然,吕玉刚又带队在外执行抓捕任务,所以周铁在了解了情况之后,只好打电话让张亮再回处里值一个通宵的班。
张亮和唐倩他们赶到后海胡同时,打人的刑警大个子李已经撤了,只剩下方旭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咳声叹气。他见到张亮他们回到处里替换自己,立马就把一肚子的委屈发泄了出来。
“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呀!”
事情是因为缉毒处里抓获的一个吸毒人员引起的。大个子李上厕所解手时,正好发现了这个外号叫“车子逼”的人正跟那儿验尿,就问他你被弄这来我姐夫知道吗。原来这个车子是大个子李的亲外甥。大个了李给姐夫老车打了个电话之后,就领着这个叫车子的外甥去找方旭说情。结果车子这小子居然还向大个子李告黑状,说就是这个姓方的警察刚才抡圆了抽了自己十几个大嘴巴子。方旭当然不同意放人,没有给大个子李面子。大个了李说那你凭什么打人呀,咱们到市局纪检去讨个说法得了。方旭仗着是在自己的地盘就在争执中带了个他妈的,他说大家都是干这个的,你跟我这装他妈什么大尾巴猴。然后大个子李就嗖的一下窜了起来,一拳打在方旭的脸上。方旭也不甘示弱,照着大李的裆下就是一脚。大个子李啊的一声顿时火冒三丈,一通连环拳捣向了方旭的面门。方旭打不过他就抱着脑袋大声喊叫,缉毒警们闻声赶来拉起了偏手。大个子李一气之下愤然离去。于是方旭就给还在云南的周铁打电话告了大个子李一状,声称自己是因为坚持原则挨的打,要去医院体检验伤,还要把官司一直打到公安部去。
张亮听完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就关切地凑过去看方旭脸上的伤势,嘴里还啧啧有声的说这帮刑警的手也他妈太黑了。方旭闻言更加气愤,说自己必须要讨回这个公道。张亮就劝他,说人家刑侦分局是副局级,咱们缉毒处总共才六十来人,连个大派出所都比不上,劝方旭还是认个倒霉拉倒算了。方旭情绪激动地问张亮凭什么呀,难道咱们缉毒处都是后娘养的不成。张亮冷笑了一声,说人家大个子李的警衔是两毛三,而你的只有一毛二,说到哪去你也是以小犯上讲不出理。方旭跳着脚问张亮什么才是理。张亮也很冲动,就冲着方旭喊了声谁的嘴大谁就是理。于是方旭扔下了一句那我他妈去找何局,就使劲地摔门而去。
望着方旭闯进了漫天风雪的背影,唐倩就有些埋怨张亮。
“方队正在气头上,你干嘛还要激他?”
张亮一屁股坐在值班室的长沙发上,满脸的不屑表情。
“谁不是在气头上?我们四队一向是哪有硬仗就往哪上,这回又弄了个一死一伤,一块去的两个兄弟都没能跟我一起回来,你说我的心里好受么?可这帮闲人吃饱了撑得没事干,跟家里头玩耗子扛枪搞窝里反,我看他是活该!”
唐倩皱着眉头有点儿心烦,她找到更衣柜的钥匙就要去换警服。
“小唐,你赶快回家休息去吧,处长不是批了你三天倒休么,你正好也有时间好好劝劝你们家的老爷子。我这儿没事,你放心走吧!”
唐倩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那好吧,不过你还是尽快给周处打个电话,把这边的事情跟他说说。”
张亮不仅让唐倩回家休息,也打发走了自己带回来的其他兄弟,他让值班的内勤有事叫他,然后他自己也盖了件军大衣倒在了长沙发上。这时的缉毒处里除了睡下的张亮,就剩下了一个女内勤和四名机动人员,一队的人有的出警、有的陪方旭上了医院,整个缉毒处的大院子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然而这份难得的宁静也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声声急促的电话铃声给彻底打破。缉毒三队在抓捕毒贩陈辉的过程中发生了激烈的枪战,吕玉刚由于事先对情况的估计不足,只有一名警员带了配枪,这使得他们在毒贩手持猎枪的反扑下处于了极度被动,已经有两名队员负伤,情况万分紧急。接到了求援电话,被叫醒的张亮立即向内勤领取了枪械,叫齐了值班的机动队员,迅速赶赴了位于白塔寺的枪战现场。
新生力量的加入和一辆辆呼啸而至的各种警车,有效压制住了毒贩们的嚣张气焰,也迅速改变了缉毒警缩在墙头屋角被动挨打的局面。随着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过之后,陈辉负隅顽抗的那条胡同顿时就陷入了寂静。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你们唯一的出路就是举手投降!”
胡同口响起了吕玉刚特有的尖锐喊声。
“缴枪不杀!”
很多后赶来的警察,都被吕玉刚这一嗓子给逗乐了。但不管怎样,绻缩在另一头的陈辉却一定是很不乐观了。
乱七八糟的子弹令陈辉和他的三个马仔蹲在门洞里不敢露头,他们那两杆手猎枪的子弹,在刚才的一通狂射后也已经所剩无几了。长年跟公安局打交道的他心乱如麻,眼前的形势,又一次把他逼到了要么鱼死要么网破的风口浪尖上。
毛孩儿陈辉搞不懂缉毒处的警察为什么会神兵天降。他在白塔寺的这处新窝刚租过来也就是四五天的时间,除了几个亲信的兄弟之外,别人并不知道。他是睡得正香的时候被这帮警察给堵在院子里的,幸亏一个叫“白脸儿”的兄弟机灵,一边支应着说给警察开门,一边跑进屋里报信,他才没有被他们瓮中捉鳖给摁在炕上。毛孩儿陈辉对公安局和劳改队有着极深的情感,所以他被叫醒之后,想也没想就吆喝着他的手下都抄起家伙往死里整。
此时,退守到胡同口的警察们也停止了射击,陈辉意识到这也许已经是他唯一的逃亡机会了。他知道现在胡同的两边都被封死,后面的巷子里也肯定守满了警察,那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自己究竟该往哪里走呢?这时,那个叫“白脸儿”的兄弟挺仗义,他说隔壁大杂院儿里有个后门,而且还有个胖老太太,咱们跳墙过去绑了那个胖老太太然后冲出后门,这么出奇不意再加上哥几个死保着用剩下这几颗子弹杀出一条血路,兴许还有希望。陈辉想了一下,就点了头。其实他现在的脑袋里已经拧成了一团乱麻,光想着那个出卖自己的人,看见兄弟们一副舍死忘生的架式,陈辉的心中倍感人情冷暖。他双手抱拳喊了声多谢哥几个了,就一个箭步率先攀上了墙头。活该陈辉点儿背,刚好正有一颗子弹尖啸着从墙外飞来,一下揍在了毛孩儿的后背心上。
毛孩儿陈辉一个跟头就栽到了隔壁的院子里,三个兄弟手脚并用地翻过墙头扶起了奄奄一息的陈辉。
“孩儿哥,都是兄弟对不住你!”
白脸儿顿时泪如雨下。
“当初我刚来京州的时候,公安在网上通缉我,仇家满世界逮我,要不是您收留我,我他妈早没这条小命了,孩儿哥你挺住了,兄弟我就是背也得把你给背出去!”
白脸儿抹了把眼泪,抱起毛孩儿就往外走,却被陈辉用沾着血的手笔划着拦下了。
“我就是冲出去也活不了了,你们自己搏一下吧,你要是出去后还记得哥这份情,那你就去帮我办一件事!”
“啥事您说?”
“把侯老二这个杂种弄到下面,来跟我作个伴!”
毛孩儿陈辉就这么死了,这是谁也不希望看到的事情。白脸儿抓起手猎枪冲进屋子拽出了胖老太太,三个人踹开院子的后门就是两枪,然后推着人质疯子般地闯到了街上。
张亮带人正守在街口,见到歹徒出来,他们躲过子弹抬手就是一顿乱枪。张亮第一个发现了人质,就大声下令停火。冲出来的毒贩扔下了一具尸体,抢上一辆停在街边的出租车,轰着山响的油门闯出了这条窄街。
陈辉死了,缉毒警们既感到兴奋又有些沮丧。等到他们向当地派出所和西城刑警队移交完现场时,天已经擦了黑,这时张亮才突然想起缉毒处里还押着一个二黑徐乐。一念至此,几个值班的警察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大叫不好。然而等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杀回后海胡同时,二黑徐乐早已经打晕了内勤,带着铐子逃之夭夭了。
张亮捶心顿足,吕玉刚也痛心疾首。
张亮在缉毒处唱的这出“空城计”,结果后院起火,没拣着芝麻反而丢了个西瓜。
吕玉刚在西城大摆龙门阵,受伤的胖老太太和受了惊吓的街坊四邻不依不饶,把屎盆子全扣在了他的身上。
陈辉死了,二黑颠儿了。
“这回,可真够咱哥俩儿喝上一壶的!”
***
周庆才一平安,就发出了黑道追杀令。
刀疤和二黑不在,也正是他俩手下那帮马仔们显示身手的大好时机,东城的混混们终于等到了直接讨好周庆的这一天。
荣波。
毛孩儿。
只要身在江湖,就谁也避免不了仇家的追杀,因为你即便是能躲得过初一,也肯定躲不过去十五。周庆之所以把荣波排在了毛孩儿陈辉的前头,是因为荣波的那双狼眼睛。这双狼眼始终都在周庆的眼前幽灵一样地挥之不去。周庆已经体验过了荣波的狠毒,现在自己的人割了他弟弟的耳朵,这个人找上门来报复,只是一件迟早的事。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在荣波还没有跟他大动干戈之前,就将他搞掉。至于毛孩儿陈辉,那只不过是一只已经掉了牙的狗,虽然依旧叫得很响,却还没有太大的威胁。
他现在最大的威胁除了荣波之外,还有一个更难应付。
这个人只要动一动嘴巴,就足以令他周庆再一次一无所有。因为这个人是他的老板。这一次他不但损兵折将耽误了老板的事,而且还擅作主张动用了一张只有老板亲自发话才可以动用的牌。
周庆知道,一场内外交困的血腥恶斗已经离自己不远了。
***
今天一天,荣波的右眼皮都跳个不停。傍晚的时候,他刚把面包车拐进了青云小区的铁栅栏门,就嗅到了一股不祥的味道。从小区大门开到自己家的楼门洞口,他还发现了三辆陌生牌照的黑色轿车和五六个手揣在皮夹克兜里留着平头的壮汉。他没敢停车继续往里开,突然间“嘭”的一声巨响,一个硕大的花盆砸在了他车子的挡风玻璃上。
一惊之后的荣波迅速踩下了刹车,他看见前后左右都有面露杀气的人在向他靠拢。
“那就来吧!”
荣波可不是个怂主,他冷笑着把手伸向了座椅的下面,那里面藏着的是一把锋利的大砍刀。那把刀,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摸过了。
车门被人“咣”的一声拉开,一个胳膊很粗的大个出手如电,一把揪住了荣波的领子就往下拽。但这个人却并没有注意到荣波的怀里面藏着什么,等他刚刚反应过来的时候,荣波的那把砍刀已经斜着往上削在了他的腮帮子上。大个子疼得抱着头弯下了腰,荣波趁势一不做二不休地又往这个大个的后背上连剁了两刀。这时,四外的壮汉们已经蜂拥而上,砍刀、铁管、木棒……七八件家伙铺天盖地向着荣波招呼了过来。几下之后,荣波已经根本感觉不到疼了,他的一双狼眼睛已经彻底变成了红色。棍棒打在他的身上发出“乒乓”的声响,他也会在自己身受重创的同时,把手里的砍刀拼命招呼到对方的身上。
这是一场只有承受而没有躲闪的打斗,既然是躲得过这样也躲不过那样,所以荣波干脆就是一味地攻击。不过这样的打法也有一个致命的弊端,那就是自己也会很快地就被人放翻在地上,之后的后果将会不可估量。他已经有几次摇晃着险些栽倒,但他知道倒下去之后就意味着可能再也站不起来,所以他死撑着,一刀刀地反击过去。直到一根粗长的木棒抡到了他的头上。
一根乌黑的木棍夹杂着尖啸的风声,生硬地砸在了荣波的额头上。
这一回,他想不倒下去已经不可能了,这让他的双眼充满了绝望。可就在这绝望的最后一瞥中,他黯淡的眼中突然又重新迸出了光芒,在他僵硬的面颊上顿时浮现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
黑皮夹克的阵营顿时乱成了一片,林青不知什么时候也穿着黑色的皮夹克悄无声息地混入了战团。他劈手夺过了对方的一柄长把铁锤,一锤一个已经放倒了三个,剩下的两三个见势不妙撒腿就跑。林青仍然狂追不舍,在又砸了两辆汽车之后,把他们悉数都撂倒在了雪地上。
荣波已经爬了起来,他抹了把额角上的血钻进了面包车里。
“林青,快上车走,警察马上就得过来!”
“等会儿,我再问问他们周庆在哪?”
荣波无奈地笑了笑,因为林青要是想问一个人问题的话,那个人无论答与不答,都同样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果不其然,林青在没有发问之前就手起锤落,一锤就砸断了被他摁在地上那个人的肩胛骨,那小子鬼哭狼嚎着说自己真不知道周庆的藏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