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辞感觉不到痛。
他曾从大允最的山跃下, 坠于深渊粉身碎骨。也曾将最烈的毒药灌入喉咙,五脏俱焚苦如凌迟。烧身一事,他尝试过不知多少次。再钻心的疼痛,于此刻也不过是快非常。
漂浮上百年的仇恨有了落点, 日夜折磨他的谜题有了答案。他晓得他的对手, 恍惚间, 尹辞似是看见了三百年前的沙场。故人尚在,可惜面目全非。他周身毒火变铠甲, 残骨化为利刃。黑色火焰安静地燃烧, 在他耳中烧出一片战场冲杀声响。
尹辞侧过脸, 以余光看向时敬之。
真仙在再生,时敬之用自己庞大无比的精气, 源源不断地燃阳火。精纯的阳火透过吊影剑,黑色的火焰一遍又一遍烧过真仙的身躯。
悬木同样在燃烧。
它只是一棵树木, 仍然遵循地之理——双生根的“诅咒”生效, 真仙整个烧火球,连带悬木也整个烧了来。
崩毁之中, 尹辞头一回感受到悬木的连接。从根须到主干,再到地下深处的枝叶。它在广袤的大地下徐徐燃烧,没有烟气、没有光亮,只有无边的黑暗。
他的身边,时敬之面上笑,一双眸痛苦非常。无穷无尽的疼痛中, 时敬之一只手抚摸过来,掌心的触感温润却轻微,仿佛落在灼热铁炉上的一滴眼泪。
尹辞嘴唇,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然火焰塞住了他的唇舌,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所以他只得看对方,目光平静温和。
秃枝被引燃,它们大幅度摇曳,隐隐约约现出烧伤的模样。三千烦恼丝雪团般四处移,半透明的根须个个蜷曲团。衬上连绵不断的黑火,原本泛善可陈的荒野,摇身一变为传说中才有的妖异“肉林”。
尹辞的双眼被灼伤,视野不清,诡谲景象又多了几扭曲之。然不知为何,尹辞有种模糊的感觉,这场面比他见过的所有景象都像“人世”。
十世魍魉,一步阴阳。
尹辞身躯残破,狼狈地匍匐在地。他牢牢制住真仙,恨不得用骨头将它钉在身上。
真仙没有惨叫,它僵了片刻,继拼命挣扎来。它的皮肤被毒火烧得疏松溃烂,大量液体混血渗出,滑溜得像条泥鳅。尹辞尽全力钳制那东西,他的肌肉却也被火烧得迟钝溃烂,使不出全部气力。
真仙一阵抽搐,四肢躯干扭凡人达不到的角度。它不顾划开胸口的剑刃,硬是从尹辞的双臂间挣了出,只留下烧烂的皮肉。尹辞的一条胳膊烧得只剩骨头,再生有些慢,被它趁势折断。
真仙悬木一同挣扎,持续燃烧再生。它的脸上一会儿包暗红肌肉,一会儿又只剩焦黑的残渣。在这交替的破灭新生中,真仙摇摇晃晃,早已失了不久前的从容。
时敬之执尹辞再生的手臂,在对方的骨骸上留下轻轻一吻。尹辞的状况比真仙好不到哪里——昔日犹如仙人下凡的人,这会儿像是乱葬岗里爬出的怪物。
江友岳曲断云面色铁青。人再顾不得别的,一左一右冲上前。师术法不要命地倾泻下,曲断云则长剑狂舞,以武功应对时敬之。人一前一后,术法颜色灿如黄金、艳似朝阳。在这地一片灰的境况中,有那么几正道中人的味儿。
时敬之冷笑一声,敏捷地避过攻击。他没有退开半步,反将真仙黏得更紧了。
对面人的目的很是明显。他们指望毒火后继无力,让真仙以自愈能力撑过。真仙身为悬木血引,身上火灭,悬木亦能得救。
曲断云剑风如电,招式渐渐粗放来。他舍了太衡的矜持,剑气如狂风骤雨、断崖悬瀑,一心要逼出时敬之的破绽。江友岳这只老狐狸躲在其后,时不时挑个要命的节骨眼,术法来得格外刁钻。人合击下,时敬之反愈发收敛,一举一小心翼翼。
事到如今,自己这个“欲”明摆失了控,使得悬木遭受创。别说引仙会,真仙都不会再想要他。尹辞不同,他的“不死”完全由真仙决。倘若自己再受伤,必死无疑。
他在死亡的边沿舞蹈,欲畏死的性沸腾不已,教他四肢冰冷,全身发麻。时敬之一身冷汗,瞳孔缩小,拿剑的手颤抖不止。
可他仍然一次次冲向生的真仙,试图教毒火烧得更久些。
真仙比他们想象的要难烧数倍。悬木确实被引燃了,然真仙靠迅速再生压制黑火,只是被烧伤,躯体存生机。
若是烧不尽真仙,他们顶多只能给悬木添些聊胜于无的烧伤。只需几十年,甚至几年,悬木就能恢复如初……这般计谋只能一次,下回真仙必有防备,近身怕是比登难。
他们没有退路。
双拳到底难敌四手。时敬之身上的血口越来越多,离真仙越来越远。战斗已然持续了几个时辰,他整个人疲惫不堪,吊影剑上的黑火连带弱了不少。
有江、曲二人为遮挡,真仙得了喘息之机。它大量吸收附近的烦恼丝,乱伸的根须也尽数收回土地。火的秃枝各个卷圆球,将毒火控制在最外层。
尽管身上燃火,它的皮肉却慢慢复原。相对的,尹辞的骨头上也爬血红细根,它们在黑火中挣扎集结、形。湿润的荒原再次显露出原本的样貌,泥土被雨水浸沼泽似的模样,变形的尸首躺在烂泥断根旁边。荒原上不见扭曲“肉林”,只剩一个个房屋大小的根球,被毒火烧得若隐若现。
烦恼丝褪,闫清和施仲雨终于现出身形。稍远处的苏肆等人好,闫清太过靠近战场中心,全身衣衫几乎被血浸透。要不是倚靠慈悲剑,他活像下一刻就要跌上泥地。
外援七零八落,尹辞弹不得,时敬之虚弱至极。四下荒芜,空荡荡充满死气。
凡人一片颓势。
“有……才能……”真仙终于勉强恢复人形。它嘴唇没长出来,烧毁的舌头刚刚恢复,破损的牙床露在外面,说话有些模糊不清。“若你……愿乘风登仙……遗憾……”
时敬之做了个深呼吸,吊影剑上的火焰剩薄薄一层。他一头长发沾满血水,衣领乱七八糟,露出的皮肤上尽是血渍灰烬。他喘息虚弱破碎,生机残烛般微弱。
他的身后,尹辞扶旗杆,试图立。尹辞算是悬木末端,烧伤看比真仙要骇人。只见那双腿的肌肉枯干崩裂,站到一半,骨头就崩落在地。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将,如今像是一只被拔翅膀的蝴蝶,脆弱丑陋。
枯山派一对师徒,无论是景象是境况,俱是难看至极。地悠悠,衬得人渺小不已,狼狈不堪。
“在下必将乌疏矿全部销毁,细心培养下一欲。”发觉时敬之不再作,曲断云寒声道,“下一回,哪怕是查验其心志,我等也不会教欲接触‘外人’。”
要查验欲“质量”,爱恨生死之事不可少。下一回,大不了将那些爱恨也安排妥当。
江友岳欣慰地舒了口气,随即正色:“此回让他们找到漏洞,是属下办事不利。”
“无……妨……”真仙的头颅在燃烧,黑火之中,一双碧绿的眸格外显眼。“大允欲……果然非凡……”
他长长叹了口气,举燃火的手,直直朝向空。破碎的云层再次聚集,暴雨又一次袭来。地面继续震颤,泥龙新前行。
引仙会员的尸体颤颤巍巍地立,折断的手脚软绵绵地荡。赤勾教吴怀那次类似,尸体口中钻出大小不一的“藤蔓玉人”。它们更细弱些,貌似没有长,干尸似的胳膊齐齐伸向时敬之。
时敬之□□凡胎,插翅难逃。尹辞死不掉,但也悬木一同遭受创,威胁少了大半。这场变故惊险无比,眼看时敬之要被仙术傀儡淹没,江友岳这才下心。他理理凌乱发丝,腰杆再次挺得笔直。
曲断云也松了一大口气,顺手擦了擦满脸汗水:“好端端的生路,硬是被你走了死路。以你一人之力,怎可能烧毁真仙?就算偷袭,也要选点合适的地方。”
选荒原来布置,怎么看都欠考虑。
时敬之没有吭声,像是丧失了斗志。雨水顺他的面颊滚落,吊影剑上的黑火又一次弱了下,近乎熄灭。他面无表情地退后几步,扶尹辞破败不堪的身躯,将其紧紧抱在怀里。
“逐,我……”
他的声音很低,被瓢泼大雨淹没。
那些玉人似的傀儡离人只有十步左右,只消片刻,时敬之就会被片细碎肉片,继被深埋在泥浆之下——
嗖。
暴雨雷鸣之中,这一声轻响几乎被遮了个干净。曲断云只觉得肩膀上一阵酸麻,接是难以言喻的寒虚脱感。他的视野即刻模糊,双腿绵软无力,瞬间跪倒在地上。
毒箭。
大雨如帘,周遭没有气息逼近,射箭人必然离得极远。能有这般箭法的人,曲断云只认得一个。能拿出这等阴险奇毒的人,他也只知道一个。
太衡喻自宽,陵教阎争。
这是垂死挣扎,亦或是凡人鲁莽的义气?
……是说,欲的反击尚未结束?
江友岳同样反应很快,他迅速施了个法术,教雾气遮蔽自己的身形。凡人毒药伤不了真仙,真仙兀自站在原地,继续呼风唤雨,控制傀儡。
然那一箭就像烟火升的细弱亮光。
紧接,无数陌生的气息自四面八方涌来。轰隆作响的泥龙声息消失了,取之的刚正清明的念佛之声。一柱柱通白光自远方亮,数十个战阵就此启。绵延千里的云层就此割裂,边界露出晴朗蓝。
一匹黑马冲入傀儡群,一股浑厚的气势猛地炸开。就在他们探知四周之时,苏肆一骑当先,尖刀似的刺进藤蔓傀儡的包围圈。
他来的路上绕了个小弯,一把捞养精蓄锐的闫清。后者假借伤之相,休息良久。这回闫清没有留力。他坐于苏肆身后,单手执剑,剑气多了几放肆恣的气势。
玉磬剑法第三式,金石为开。
闫清一声长啸,慈悲剑一阵震颤,剑身浮淡淡的金色光辉。剑风乍,如平地惊雷,又如山岳隆。他那带稚嫩的庄气势破了个壳儿,化为纯粹的威严。
人没有言语交流,配合极好。黑马跃过枯山派师徒的头顶,强大的剑排山倒海来,顷刻间将傀儡吹飞。众多气息逼近得极快,来者千上万,显然都是武林中人。
事情要糟。
曲断云拔出长箭,试图站来。可陵教毒药复杂阴毒,饶是他赋异禀,一时半会也挣脱不出。江友岳同样咬紧牙关,不敢歇息。他术法不停,全力攻击那一对气息奄奄的师徒。可惜师术法凌厉归凌厉,全被苏肆以赤勾教法器挡下——那小在马鞍边裹了一大包法器珍品,用坏就扔,活像那是论斤卖的大白菜。
“惭愧。”
那混球笑嘻嘻道。
“本尊既然当了大魔头,自然要挥霍挥霍家底。”
“金石为开”一招,几乎耗了闫清全部真气。他没有倒下,是一只手搂苏肆的腰,一只手坚持拿慈悲剑,继续以力量敲飞试图逼近的傀儡。
被吹得远的傀儡,当场被第一波“外援”制住——来者身穿赤勾教门服,皆是驻扎在各个据点的强大教徒。里面混了不少从陵教编入的新人,手来都带股疯劲儿。魔教中人到底是魔教中人,他们一对一敌不过仙术傀儡,索性一拥上,将其毫无慈悲地五马尸。
紧接来的是和尚。
来的不止见尘寺本寺僧人,见尘寺作为诸寺之首,号召力无比惊人。和尚们各个面无表情,口中法言不停。此回是蚁多咬死象,真仙本就伤未复,呼风唤雨的法术被压制在三寸之地,更放不出烦恼丝根须。
它身上黑火未熄,只好集中攻击时敬之尹辞。谁料第三波援军紧随至——太衡派这回来了近千人,光是长老就来了十数个,带了不少依附于太衡的小门派。他们自另一个方向冲来,明摆是要护卫那师徒二人。
牵制术法者有,积极进攻者有,支援防卫者有。这明显是事先计划好的,可……这明摆不可能。
曲断云竭力保持清醒,思绪却越来越茫然。
枯山派那只狐狸,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的?他们不是才叫觉会和尚跟花护法跑了,武林众人怎么可能准备得这样快?
悬木之事虽然被阅水阁泄出,然此事虚幻至极,又怎可能说这么多人拼命?
先前真仙无差别攻击,引仙会的官兵早就死的死,伤的伤。面对近万人的包围,他们竟只剩下了三人之数。
“以我一人之力,的确无法烧毁真仙。”
时敬之慢慢露出一个微笑,他笑得扭曲,却率真无比。
“所以我们多叫了点人——凡人嘛,就是这么娇弱俗气,请几位多担待些。”
“你会死。”
曲断云咬紧牙关,眼前阵阵发黑。
“你……你明明身为欲,竟不要性命……悬木没了,尹逐也会死,你的欲求到底……”
结果他后半句没说完,被眼前一幕震在当场。
施仲雨也缓过了气,带领太衡弟们防护人。真仙攻势猛烈,胜在太衡门派古老,能勉强扛住些刁钻术法。十几位长老立于时敬之背后,竟然以精气开始灌顶。
欲本来就是因为精气过剩虚弱的,这人不要命了吗?!
“我不会死,逐也不会死。”
时敬之扶尹辞,后者仍燃黑火,身躯残破,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到让人胆寒。
这一回,曲断云听清了方才被雨水淹没的话。
“逐,我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