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仙眼睛眨了眨, 脸上一片麻木。他怔了会儿,随后还是没理会尹辞,手继续探向时敬之。
“上还与我们有说有笑,这会儿又如此冷淡。孙大哥, 这可不像你。”
尹辞加重了手上力道。真仙眉头一皱, 尹辞那只手顿时被细根绞得皮开肉绽, 露出森森白骨。然而尹辞面上平静无波,手上似是没痛觉。
血红细根爬上白骨, 化作血肉, 尹辞手在真仙面前恢复如初。真仙动作停了一停, 目光从血红细根上扫过,终定在尹辞身上。
两棵悬木对上, 效果比他们想象还好。兴许效果过于好,那真仙连与他们口头掰扯的意思都没。周遭根系卷起真正爆响, 全部戳向尹辞, 显然是打算将他碎尸万段。烦恼丝上积攒雨水溅得老高,荒野之上硬是打出了水战之势。
“敬之!”
尹辞一声呼喊, 两人换了武器。尹辞执起药到病除旗,卷出剑气似的旋风。时敬之则以金火覆盖吊影剑,向周遭绽出一个个灿烂光弧。
不同于第一与真仙交手,这次金火之中带着隐隐黑色。真仙意识退了几步,须根花苞似的缩起,将它护在正中。不过看清了那柔弱火势, 它紧绷面孔又慢慢放松下来。
比起地下庞大无比悬木,这点火焰连星子都算不算。
“……乌疏矿么?”它语气平静无波,“单单得了点矿渣,也想与悬木作对?”
江友岳绷了半天的气, 这会儿可算吐了出来。
原来是晓得了乌疏矿的用处。可惜,尹子逐还是托大了。
悬木终究是天地间的活物,克它物事自然不少。三百年间,真仙将啃噬悬木根的动物杀尽、毒害悬木的矿藏销毁。比起那些能直接伤到悬木的,乌疏矿算是最无害的那类——乌疏矿本就提炼困难,还须得以金火全力灼烧,燃起的毒火才能烧伤悬木。
所以他们将它放在了后处理。
近百年,引仙会软硬兼施,把大允仅存几个矿点全部荒废、市面上乌疏矿制品尽数回收。就算流落在外一两件,也构不任何威胁。
江友岳乘着蠕动的烦恼丝靠近,换回了寻常法术。
水汽化雾,雨丝结冰。尖锐冰粒自空中刺来,时敬之哆嗦两,周身火苗霎时矮下去不少。不远处,闫清与施仲雨似乎也落了风,他们跌跌撞撞地劈开烦恼丝,朝尹辞这边撤来。
凡人瞧不见三千烦恼丝,却能瞧见上面的水滴冰粒。烦恼丝翻腾不止,渐渐被这些水滴裹出一片白色。它们伏在荒野上,棉絮似柔软圆润,荒草与血迹尽数葬于其下。若忽视那些鬼手似的半通明须根,这场面甚至有几分平宁。
乍一看,像极了深冬的积雪。
尹辞以旗控剑气,剑招中满是孤注一掷之意。身周全是虎视眈眈根须,他不敢跃起,只是在这“积雪”中艰难旋身。剑气划开真仙白衣,划破它血肉。一刻,血肉重生,白衣合拢。
时敬之随着他动作,笨拙地舞剑跟上。两人彼此相携,像极了某种双人舞蹈。尹辞剑风劈过一处,时敬之火焰便如影随形似跟上。
悬木的根须对那黑火有着本能的畏惧,动作慢了不少。真仙腹部亦是多了道深深口子,泛着绿光血液不住滴下,被烦恼丝吸收殆尽。
那伤口边缘焦黑,恢复得些缓慢。
“位还是放弃为好。这般胡搅蛮缠,又能得到怎样的结果?”江友岳冷声道,“时敬之,你还要执迷不悟么?什么‘家眷’,他只是想拿你做饵,来一场鱼死网破!”
只要能说动时敬之,金火一撤,真仙漫天根系瞬间就能把尹辞扎成肉泥。他恢复完,他们早就带着欲子撤离了。
然而那欲子没有半分迟疑,只是继续操着阴暗毒火,嘴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聚集过来的须根越来越多,半透明的黑影交叠移动,师徒两人身边似是围着厚重黑雾。
正如雪上绽开一朵黑莲。
手危机,大势已去。真仙在前,妖邪绕身。尹辞衣衫破碎,一身血迹被冰雨冲得乱七八糟。时敬之相对好些,只是一头束好的长发被打散沾湿,着实狼狈不堪。这境况绝望非常,那两人的动作却越发轻松,如同这一切只是场愉悦梦境。
他们嘴角带着淡淡笑意。
配上周遭状况,那份自得显得尤为疯狂。江友岳见惯了穷途末路之人,这两人反应着实异常,教他不自觉地毛骨悚然。
为什么尹辞还能笑得出来?
为什么欲子一心信任他?
……若这两人情谊真牢不可破,他们策划这一出好戏,无外乎要将真仙引出来。可是只凭这一点微弱火星,他们又能做什么?弑仙吗?真仙可是连着悬木的!
他们——
江友岳一走神,放松了术法干扰。只见那师徒俩仿佛一人一影,鼓足力道袭向真仙。后者不喜黑火,刚想错身躲避,突然被尹辞一把揪住衣衫。
尹辞与时敬之不再分.身似行动,猛地旋了个身,半边身子顷刻被根须穿透。他攥着沾满献血碎肉拳头,一拳捣进了真仙腹部的伤口。
这一拳没沾黑火,真仙眉头皱都没皱一。反倒是尹辞离了时敬之庇护圈,被须根捉了个正着,半边身子差点被剔为白骨。尹辞挣脱不及,被须根吊在半空,鲜血从他脚尖不住流,几乎形一条血线。烦恼丝来不及吸收,渐渐被染黯淡红。
尹辞伸出沾满血手,一把扯住根须,继而抓向真仙。剑风乍起,淋漓血雨朝真仙坠去,后者皱起眉,扬起手,准备给面前这烂肉似的人最后一击。
江友岳也欣喜非常,法术几乎立刻转了方向,全朝尹辞轰去。时敬之也炸起黑金交加火焰,快速朝尹辞冲去——
吊影剑燃着熊熊烈火,贯穿了尹辞胸口。
那把剑自尹辞后心刺入、前胸刺出,剑尖没于真仙胸口。初,金色的火焰烧毁了尹辞身上衣物碎片,热气逼人。而后那火焰从根部开始变黑,火舌温柔地拂过衣料,不时有水滴划穿黑火,落下地面。
它安静非常,犹如死亡本身。
尹辞登时又吐出一大口血,粘稠血液沾湿了真仙大半张脸。血红细根被黑火一燎,瞬间枯萎蜷曲,散发出一股子烧焦的木头味儿。尹辞恢复也慢了不少,从一侧看去,还是血淋淋骨架模样。
面前景象太过荒谬,江友岳屏住呼吸,险些忘了术法怎么施放。
欲子是想开了,终于背叛,还是……
时敬之似乎察觉到了江友岳的视线,他侧过头,冲江友岳比了个无声的口型。
“嘭。”他双唇一碰。
时敬之笑容艳丽而冰冷,那么一瞬,他身后浮出了两个淡薄人影。
浓重根须阴影中,隐隐现出一男一女两个影子。两人俱是笑得明艳无比、恶毒非常。江友岳刚想细看,那双影子雾气似的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自一把剑开始,黑火由燎原,渐渐连天。
金火无比灼人,可待它烧透乌疏矿,生出的黑火并不炽热。火焰向上伸展,不住摇曳,这一整个界如同被搅碎片,只剩零星光。明明还是白日,此处却像入了夜,四处皆是深入骨髓黑。
天地之间,一时只有妖邪燃烧的噼啪声响。
黑火不住吞噬,三千烦恼丝融雪似消散。半透明的根须疯狂卷曲,发出吱吱的燃烧之声。天上乌云疯狂翻腾,暴雨即刻停歇。隆隆作响泥龙后继无力,停在了山脚之。
在江友岳眼中,秃枝也个个伏在地上,无比痛苦似滚动着。不知为何,悬木似乎在承受极其巨大的痛苦。真仙受其影响,身体扭曲不止,没法再维持英俊人形。他摇晃着倒了地,尹辞没有松开他,随剑刃一同扑了上去。
尹辞正如满地根须,身周皆是黑火。诡异火焰中,他几乎只剩一副活骨架。然而就算如此,他还是收紧双臂,把真仙紧紧禁锢于怀中。
黑火越烧越旺,大地震颤不止。时敬之披头散发,吊影剑上黑火越来越旺。
他一步步走向燃烧的尹辞。他跪在那人身边,指尖穿过黑火,几近温柔地抚过尹辞骨骼。随后时敬之抽出剑刃,换了个要命的角度,又是狠狠一剑——这一,吊影剑将尹辞与真仙牢牢钉在了一起。
曲断云刚要乘胜追击,便被这一出震懵了。他顾不得近在咫尺闫清,双眼被血丝染得通红。
“师父!”
这一,江友岳比曲断云好不到哪里去。火焰裹着通天根须,自地缝升上,他术法如同杯水车薪,压根起不到任何作用。
得让真仙快点恢复才行。江友岳咬紧牙关,拿出一只仙躯枯手,快速施起法来。那时敬之必定使了什么诡计,他只要探一,肯定能认出术法残余。只要他……
江友岳的表情彻底僵住。
他探得了术法,那个术法并非时敬之独创。它存在已久,并且压根不复杂,简单到连引仙会层也能学会。在先前视肉之乱中,他本人更是用了不少次。
那是双生根的诅咒。
“我派下人专门提过。‘双生根一分为二,一团泡上体外血肉,一团给血主服食,血引即成。了这血引,两根连通,同生共死。’……”
时敬之以口型无声念着。
“当时他说,以火焚烧血引,血主也会烧身而死。今日一看,果不其然。”
这不可能,江友岳茫然地想道。
悬木生于地下,秃枝难以碰触,压根不可能像人那样服双生根。除非人与悬木生生混为一体,并且自愿将双生根吞。
不,不对。江友岳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手不可控制地哆嗦了一。
这样的人的确存在,而且天地之间只有一个。大允悬木生长数百年,仅此一例意外——
是那混入悬木根系,与其融为一体祸根。
恐惧突然升腾而上,接下来的一切顺理章。对于悬木这种庞然大物,一般的血肉当不了血引。单单一根秃枝都不行,血肉分量得足。
比如身为悬木之果,操纵万千根系真仙。
想到这里,江友岳眼前一黑。这近乎不可能的状况,现今正明明白白地出现在他面前。刚才那一拳,尹辞八成把双生根送入了真仙躯体。那祸根没给真仙留反应时间,欲子黑火便紧随而至。
诅咒既成,真仙已然是血引。
如果它被烧光,那伤害亦会原样还于悬木。吊影剑烧不尽千里江山,但烧尽一个凡人大小神仙,绝非无稽之谈。江友岳手脚发麻,口舌卷起厚重苦味。几十年来,他从未尝过如此慌乱的滋味。
百年大业,引仙会按部就班地培育完美的“帝屋神君”。一代代人想过延后,想过坎坷,甚至预想过无功而返状况。横竖只要悬木还在,他们总能找到与之共生方法。它仅仅是一棵树,沉默、危险却易于掌握。
他们从没想过“失去悬木”这个可能。
……倾国之灾,倾的到底是谁国?
时敬之全力燃着火,琥珀色的眸子被映为暗色。他微笑着看过来,眼睛里全无笑意,只剩滔天煞气。
“怎么了?”
时敬之笑如三月春风,抚着尹辞手颤抖不休。此人身周黑火旺盛,火焰缠几束,随风摇摆,犹如妖怪长尾。
“以双生根害人而已。江大人,这一手分明是你教给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