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新妇辣手治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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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滩社交圈这段时间以来最火的词,是“黄家的下午茶趴体”。名媛太太们聚在一起,话题总免不了要落到“黄家下午茶的请帖”上,谁若是没有收到,那个夜晚势必辗转反侧,直到第二天早上,邮差和着早餐铃声将那张薄荷绿烫金的请帖送来,这颗心才算落定。

新姆妈的娘家历家,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家。清末做官盐出身,到了民国,转做海上贸易。新政府时期,站对了队,保得家业繁荣。唯一的问题是人丁单薄,这一代仅得一男一女。不过这样一来,历小姐的嫁妆自然丰泽,这对阿四的阿爸来说也并非没有意义。他虽在汇丰银行身居高职,可祖上不过是普通人家,当年他自清华大学毕业后,考取了公款留学,才得机会留洋。如今跻身上海滩的上流社会圈子,但在这个圈子里,他总归是底气不足的,说到底,他是个“new money[1]”。新妻的嫁妆和家世,都是他新增的底气。这是段强强联合的婚姻,除此之外,当然了,历小姐的人他也是喜欢的。

新姆妈入主黄家之后,立刻开始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社交生活,法租界里一时刮起一股“黄氏旋风”。到了十一月,恰逢新姆妈嫁入黄家之后的第一个生日,自然要大肆庆祝一番。生日宴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筹备了,为了慎重起见,当天特意请了和平饭店的主厨来帮忙。这些天来,阿爸每晚都和新姆妈坐在沙发上核对生日宴的客人名单,阿四则默默地坐在角落里读书,生怕太早回房会惹人不快。

阿爸拿着手里未发出的邀请函问:“这张劼是什么人?”

新姆妈头也不抬地回答:“哟,要问这张劼,来头可就大了。他是早年广东叶举将军的参谋,因为年纪轻,人又极聪明,人送外号小孔明。叶举将军退出军界后,他就弃政从商了。如今名头是通商银行的副总经理,与傅派是极熟的,和北平那边的奉系、直系也有私交。听说还和共产党有关系。总之方方面面都很吃得开,是个再厉害不过的人。”

“这样的人,我们请他干什么?”阿爸的眉头锁着。

新姆妈抬起头,笑着轻轻拍了阿爸一下:“说你憨你真的憨。和这样的人打交道,难道还辱没了你?他能来出席黄家的宴席,不是件面子上有光的事情?”

阿爸摇摇头,不以为然。他说到底是个读书人,本能地排斥这些政商勾结的复杂营生。从前和姆妈相比,阿爸算是入世随俗的,但是和新姆妈相比,好像又不是。

阿爸说:“我们这样的小庙,请不起这尊大菩萨,我看还是算了。”

新姆妈的嗓音提高了:“你讲这种话什么意思?我已经把话递出去了,怎么收回?再说,他是我阿哥的朋友,我是阿哥唯一的妹妹,我的生日宴,连张邀请函都不发给他,要我阿哥在朋友面前怎么做人?”

阿爸看新姆妈急了,声音一下子软下来:“你不要急呀,我就是说说。”

新姆妈哼了一声:“说说,你倒是轻松,人家听了刺耳刺心——那你说,这张劼到底请还是不请?”

阿爸哄道:“请请请。当然请。你都说请了,我能不同意吗?”

“哼!”新姆妈又哼了一声,像是满意了。阿爸凑过去在她的耳朵旁边又说了些什么,阿四就听不见了,只看见新姆妈嗔怪地用小粉拳捶了阿爸一拳。

这会儿阿爸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阿四灵机一动,她有件事要和阿爸商量,正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眼下这个时机看起来正合适。

阿四走到沙发前,小声说:“阿爸,他们说,要给我出唱片呢。”

他们,指的是华新电台。那个早春的晚上,贞娘给了阿四那则神奇的报纸招聘启事之后,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也许是因为太喜欢唱歌了,阿四居然去应征了。

而且,居然选上了。

拿到录用通知的那天晚上,阿四被阿爸劈头盖脸地痛骂。从来没见阿爸发过那么大的火,阿四嘟起了嘴,不服气地小声和阿爸辩论着。

阿爸发现了:“你还不服气?你嘴里咕咕哝哝地在讲什么?”

阿四干脆讲出声:“又不是我一个人去的!我们班的乔娜,还有隔壁班的楚君,大家一道去考的。只不过,最后只有我一个人考上就是了。”

“那么你还光荣得很喽!”

“那也没什么丢脸的吧。”

阿爸气得不得了,绕着她团团直转:“还不丢脸?我黄家的面孔都被你丢尽了!这是你一个闺秀好去做的事情吗?这说不好听,就是一个戏子的事情!”

“好了好了。”这时旁边的姆妈开口了,“你这个话讲得也没有意思了。还老说我的头脑跟不上新社会。唱唱歌,况且只是在电台唱,又不露面,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阿爸的反驳憋在喉咙里。他不赞同,但又不愿和姆妈抬杠,一切最终还是依了姆妈的意思:阿四和华新台只能以不签约的形式松散合作,也就是在姆妈和阿爸同意的时候,她去玩票唱上几首歌,每次都由黄家的司机接来送往。

饶是这样,她还是渐渐地小有名气了。她的艺名起作“黄莺”,是华新台给她起的,暗合她的本姓,又合乎她的嗓音清甜婉丽,如莺出谷。后来她渐渐固定为每周三晚上唱两个小时,歌迷也都知道在那个点钟候着,那两个小时里,华新台的点播电话常常占线,全都是冲着黄莺来的。

于是就有了出唱片的事情。

她心里忐忑,因为姆妈不在了,没有人再帮自己说话。但也说不上有多焦灼,因为她也并不是多么想出唱片的,一想到自家的大幅照片出现在唱片封面上,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呢。若是阿爸不同意,大不了,就不出了呗。自己也有个充分的理由拒绝华新台了。

此刻阿爸听了她的话,先是愣了一下:“啥人?”

阿四:“就是我去唱歌的华新电台。”

阿爸还没来得及回答,新姆妈开口了:“阿四啊,你去电台驻唱的这件事情,我是前段时间才知道。最近忙,也没来得及和你谈,我看啊,你以后就不要再去了吧。”

“什么?”阿四大吃一惊。

新姆妈接着说:“我实话讲给你,这件事情,我刚刚知道的时候可是吃了一惊。你可是中西女中的高才生,大家闺秀,怎么能去这种地方、做这种事情呢?要我说,有些人是太新潮了哦。”说到这里,她扫了旁边面露尴尬的阿爸一眼。

阿四说:“我……我们同学,都很喜欢听这个电台的。当初,还有好几个人想和我一道去呢。”

新姆妈根本不睬她:“你虽是不领薪水的,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黄家,缺那三文两子,要大小姐出去卖唱养家呢。这说小了呢,我出去见人的时候,面上无光。说大了呢,影响了你阿爸在生意场上的事情,可就了不得了。”

她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阿四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了,急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她只能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希望能借此唤起阿爸的援手:“当初姆妈……”

她的话被新姆妈打断了:“我晓得,这桩事体,当初是你姆妈点头的。她是你亲娘,自然不会害你。不过呢,就是亲娘,也难免有欠考虑的时候。我虽然是你的晚娘,不过要看你出嫁、对你负责到底的人是我,我终归要为你的名节考虑的。”

阿四哭得一塌糊涂,可怜巴巴地望着阿爸,希望阿爸能替自己说句话。可对方只是板着脸沉默着,不知道在生谁的气。

事情就这样定了。原本是为了出唱片的事情去同阿爸商量,没想到连电台唱歌的事情也一同泡了汤。第二天早上阿四去上学的时候,眼睛肿得像桃子,被闺密乔娜和楚君一眼发现了。

阿四同她们说了事情的原委。乔娜心直口快:“这桩事体是你姆妈在世的时候同意的,你新姆妈没权利更改!”

楚君说:“话不好这样讲。毕竟,钰茹如今唤姆妈的人是她。”

乔娜恨恨地说:“哼!天下最毒妇人心!”

阿四擦擦眼泪反对道:“不要这样讲,新姆妈也是为了我好。”

乔娜说:“你这个傻瓜,到现在还在帮她讲话!唉!”

三个人一齐陷入无奈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楚君说:“我阿哥说,今天大夏大学那里有请愿游行,早课后我们一道溜出去看看吧。”

她们三人赶到中山路的时候,游行正进入*,愤怒和悲伤汇成一条滚烫的河流,靠近它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被卷入、灼伤。

除了大夏大学的学生之外,震旦大学、光华大学和大同大学的学生也陆续赶来。蜿蜒近百米的游行队伍从大夏大学出发,沿中山路往市政府所在的清源环路进发。队伍中的学生们举着大旗和标语,上面有的写着“坚决抗议《塘沽协定》[2],我中华国土不可分割!”;有的写着“打倒卖国贼罗文干!”;有的写着“打倒日本狗!立刻对日宣战”;更有一小队神情肃穆的年轻人,头缠写着血字的头巾,手举的牌子上写着:“走到南京去!用我们的血,向国民政府表达抗日的决心!”

游行队伍的情绪尚还可控。学生们一边发出整齐的口号,一边向路两边的行人散发传单。警察也已经赶到了,黄色的保安队和棕色的警察队伍包在游行队伍的外围,警车缓缓跟在游行队伍的后面,但并未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阿四被行人挤到了游行队伍的前面,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从一辆敞篷吉普车上俯下身来,看着阿四身上的校服,对她说:“小阿妹,你是中西女中的学生吧?你知道吗,国民政府就在昨天下午和日本侵略者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把我们的热河省拱手送给了日本鬼子。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如果正义黑白可以随便颠倒,如果我们的母亲正在受人*,读书何用?读书何义?”

说着说着,年轻人的眼泪从镜框后面流下来,阿四也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她茫然接过车子开走之前年轻人塞给她的一张传单,看着上面写的“还我河山!抗日到底!”八个大字,只觉得心口有一阵不熟悉的疼痛。

是的,世界颠倒了,黑白不明了。连姆妈的“爱和理解”,到了这个世界里也不再管用。有些事情,无法不恨,恨得眼泪流尽,恨得心头作痛。

阿四当晚回家时,心情非常低落。分手前,她和乔娜、楚君抱头哭了一场,因为在中山路看到的震撼心灵的一幕,也因为她们都清楚等待着自己的命运——从中西女中毕业在即,不出意外的话,她们都将在父母的物色之下,许给门第相若的大好青年,在举行过订婚或结婚仪式之后同赴海外留洋,从父母的手中转到夫婿的手中,一辈子藏在与这滔滔洪流无关的锦绣天地里。

阿爸果然又和新姆妈在沙发上忙碌着,阿四打过招呼,换了衣服后,默默地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就在这时,有人进到客厅里来了,是贞娘。

贞娘先挨个叫过他们:“老爷,太太,小姐。”然后将视线锁在阿爸身上,递上手里的一张纸,问,“老爷,这张表里的张劼,是从前叶举将军手下的那个张参谋吗?”

阿爸诧异地接过那张宾客排位表,看了看,回答:“是啊。你认识他?”

贞娘的脸色一下子涨红了,然后又一下子变得苍白,轻轻说:“老爷,太太,对不起,这位张劼先生,我不能伺候。”

“什么?”阿爸更加诧异了,和新姆妈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贞娘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我不能伺候这位张劼先生,对不起,太太的生日宴上如果有这个人的话,我做不了,我引咎辞职。”

这次阿爸还没来得及回答,新姆妈站了起来:“放肆!你这是什么态度!”

贞娘平静地看着她:“对不起,太太,我有我的苦衷。”

阿爸和新姆妈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你有什么苦衷?”

贞娘摇了摇头,表情突然变得凄楚:“我不能说。”说完,她向阿爸和新姆妈躬了躬身,退下去了。

阿四追出去,在走廊上追上了贞娘,她喊:“贞娘!”

贞娘没有回头。沉默的背影,肩膀似乎在不易觉察地耸动。

阿四又哭了,眼泪流过已经干了的泪渍,生疼。这二十四小时过得太糟糕了。她抽泣着用手拉住贞娘的袖口:“贞娘,不要走……”

贞娘转过身来,她居然也在流泪。这是阿四第一次看见她哭。那张平日里毫无表情的脸上,此刻眼泪就像开了闸就止不住的泉眼,一串串飞速地落下。

她轻轻牵过阿四的手,不知不觉地,阿四已经在她的怀抱里了。好舒服,好熟悉,这个第一次依偎的怀抱,竟然带着和姆妈、姆娘相同的气息。阿四听见贞娘在自己的耳旁小声说:“小姐,我也不想走的,但是,不行的。”

“为什么?”阿四问,“你和张先生有仇?”

“是的,有仇。”

阿四好奇地看着贞娘问:“你和他有什么仇?”

贞娘闭着眼睛,满脸近乎疯狂的恨意和悲愤被生生咽了下去:“如果不是他们,老爷当初不会被逼离开广州,现在一定还活着。”

阿四:“老爷?你是说我阿爸?哦不对,你是说你从前做过的人家?”

贞娘睁开眼睛,恢复了平静:“你别多问了,小姐。总之,我贞娘绝对不会服侍那个姓张的,他前脚跨进这扇门,我后脚就走!”

阿四回到客厅里,阿爸和新姆妈正在紧张地议论着。新姆妈看起来要比阿爸愤怒得多。她捏着拳头说:“那就给她辞工好了!不要给她推荐信!这种人,我看她还去哪里找工作!”

阿爸不发一言。阿四紧张极了,她怕等阿爸开口的时候,会赞同新姆妈的决定。

但阿爸缓缓地吐出一个字:“不——”

新姆妈奇怪地问:“不?你是什么意思?”

阿爸说:“现在找一个会管家又通洋文礼仪的人,不容易。况且时局正乱,此刻若引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进家门,我不放心。”

新姆妈沉默了,看来有些被阿爸的说辞打动,她踌躇着问:“那你说,怎么办?”

阿爸说:“我看贞娘倒不像是胡搅蛮缠目无主家的人,也许这一次,她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要我说,我们就容她这一次,想办法把张劼敷衍过去。不然,你找大哥商量商量。”

新姆妈还不甘心:“就这么便宜了她?”

阿爸拍拍新姆妈的肩膀:“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事情居然就这样解决了,阿四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贞娘不会走了。但阿四觉得,阿爸还有着未说出口的话,藏在他告诉新姆妈的理由背后,例如他像自己一样,还留恋着过去的时光,也像自己一样,舍不得抹去姆妈所有的痕迹。姆娘已经离开了,如果贞娘再离开,这个家就真的面目全非了。

阿四迫不及待地去把好消息告诉贞娘。贞娘在厨房间里,若无其事地做着夜宵,看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阿四喊:“贞娘!你不用走了!他们不请张先生了!”

贞娘连头都没抬:“哦。知道了。”

阿四略觉无聊,但一时还不想离开贞娘,就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看贞娘忙活。厨房间的前后门都开着,一头通向小花园,一头通向用人卧室的走廊,晚风习习。阿四突然又伤感起来:距离那个早春的夜晚过去多久了?可这些穿堂风里再也不会有姆妈那好听的女中音了。

她突然想起来,环顾四周,奇怪道:“刘嫂呢?”

贞娘叹了口气:“今天中午被太太开掉了。当场赔了点钱就叫她收拾东西走了。”

阿四:“为啥?”

贞娘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能为啥呢?左右不过是不顺眼、不顺心六个字。只是可怜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儿子,今后只怕更加不易了。”

阿四怅然,想起说话轻声慢气的刘嫂,还有她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儿子,也不知怎样得罪了新姆妈,此刻流落到哪里去了。

贞娘看了看兀自出神的阿四,问:“昨天晚上,在客厅里的时候,你怎么哭了?”

阿四扁着嘴:“新姆妈叫我不要去电台唱歌了。”

贞娘问:“那你还去不去了?”

阿四迟疑地说:“要是姆妈还在的话……”

贞娘接口:“要是你姆妈还在的话,她会让你去的。”

阿四抬起头看着贞娘,眼睛晶晶亮,泪光闪烁,但嘴角浮上一个笑容。因为她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

阿四问:“那贞娘你讲,我该怎么办?”

贞娘将手里的面团啪啪甩在桌子上,从容不迫地说:“要我讲,你还是去。唱片也要出。时代不同了,女人有自己的事业,是件好事情。老爷和新太太从来不关注这些,你仔细点,他们未必能察觉。我呢,会帮你的。”

阿四从椅子上蹦起来,一把抱住贞娘,在她的面孔上香了一记:“贞娘,你太伟大了!”

贞娘被她突如其来的吻吓了一跳,捂住面孔,笑了。

打那一天起,阿四就在贞娘的掩护下,继续在华新台唱歌。为了向阿爸和新姆妈交代,她参加了国际礼拜堂的唱诗班,可以不时假借唱诗班排练的理由外出。她的第一张唱片《秋水伊人》一经面世,就大受好评。十七岁的阿四,就这样自如地切换在闺秀和歌星两种身份之间,在姆妈的保佑和贞娘的保护之下,试图谱写自己的人生。

[1]暴发户。

[2]1933年5月31日,中日签署《塘沽协定》,实际上默认了日本对东北、热河的占领,使华北抗战处于极为不利的态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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