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春天,齐姐儿再一次听到诸葛光这个名字。
那会儿齐姐儿正坐在梅花歌舞社的社长办公室里,跷着二郎腿,抽着烟。
三年前,和月火社的合约约满后,她就没有再续约,转投了梅花社。梅花社给她的分成更高,梅花社的社长也不对她管头管脚,更重要的是,梅花社虽小,却一切以她为尊,在这里,她是当仁不让的女王。
齐姐儿从四年前开始抽烟喝酒,起初的时候,她还心有顾忌,后来长发发的一句话说得好:“那绞死猫的声音都能红,我们姐儿怕什么?”
长发发是地头蛇,上海话叫“小瘪三”,瘦小猥琐,一嘴黄牙,见树靠树,见风随风倒。这一回,他靠上的这棵树,就叫作齐姐儿。齐姐儿厌烦他,但又离不了他,毕竟,遇上个需要本地人出头的事情,他的油滑市侩,比齐飞老北京的浑不懔风格好使。
齐姐儿这两天的烟抽得格外凶了。大约一个月之前,上海滩最著名的音乐电台——华新台联合《大晚报》,发布了举办“首届歌后大赛”的消息。这是开先河之举,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民选歌星。整个赛事将于四十五日的赛程之内,完全凭听众的投票数目来评选出冠、亚、季三大歌星。当然,真正的歌后,只有一位。
前无古人,后必有来者。
像齐姐儿这样的名歌星,当然早在消息发布之前就接到了华新台的邀请。但其实并非每一位接到邀请的歌星都会报名参加比赛,多半是出于各种各样的考虑——怯场、爱惜羽毛,又或是看透了其中的玄机,不愿去搅这塘浑水。
可齐姐儿从来没有过半分犹豫。甚至可以说,她早就期待着这样一场比赛,只嫌来得太晚。当然了,她参赛的目标也只有一个——歌后。对于这个名头,齐姐儿势在必得,舍我其谁。
可眼下,赛程已经过去了近半,现实很残酷——齐姐儿的排名,在一次短暂的坐二望一之后,就一直稳定地盘踞在第三名的位置上。其他的一二两名倒是有所交互,时进时退,唯有她这个千年老三,稳如磐石。
齐姐儿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其实对于这段时间以来的上海滩来说,歌星大赛的一二三名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无论哪一位出现在公众场所,都能引来万人空巷的效果。组委会召开的大大小小的发布会上,前三名也总是并排坐在主席台上,共同接受媒体记者和闪光灯的簇拥。在这样的发布会上,齐姐儿总是精心打扮,艳压群芳,从未因第三名的身份而受到半点冷落。
此时,她那个小小的智囊团,正在梅花社的社长办公室里展开紧急磋商——除了她齐姐儿,共计三个人:齐飞、长发发和梅花社的乔社长。
齐飞的手里,拿着一张今天最新的《大晚报》。为了这届“歌星大赛”,大晚报开辟了专版,于每日报道有关赛事进程的各种消息:官方的,和八卦的。与官方消息比起来,人们更喜闻乐见的,还是各色各样的八卦消息:某参赛歌星的风流韵事啦;合影前某女星临时将短袖旗袍换成了无袖旗袍啦;某歌星在采访中提起某歌星时这样称赞对方:“她长得,自然是很好的。”——言下之意是唱得不怎么样。
而这些八卦之中的八卦,自然就是三甲的故事了。随着赛事越来越火爆,她们三人的来龙去脉早就被爆料了一轮又一轮。这其中有记者访出来的,也有自家经纪人透出去的,总之你情我愿,半遮半掩,于赛场之外,上演着一出满足观众们好奇心的粉红大戏。
齐飞抖索着报纸,觑着一双眼,问:“这个叫黄莺的,还有这个妙妙,到底是俩什么玩意儿?”
他问的正是眼下排名第一和第二的两位。
乔社长接过齐飞手中的《大晚报》,首先扑入眼帘的,是黄莺的超大幅照片,笑容温婉;紧挨着的,是妙妙搔首弄姿的倩影;旁边再小一点儿的,才是齐姐儿国色天香的玉照。报头的大标题这样写:“莺莺清婉,妙妙销魂,绝色齐官,鹿死谁手?”
乔社长说:“这黄莺,是华新台自己捧出来的,唱了多年了,大家看着一点点红起来——据说是法租界黄家的千金小姐,也不知是真是假。倒是这个妙妙,不知道什么来历,仿佛横空出世一般,叫人捉摸不透啊。”
长发发插嘴道:“我听讲,这个妙妙的背后,有日本人的。”
齐姐儿不禁打了个寒战。淞沪会战之后,日本人被骁勇的十九路军和一纸《淞沪停战协定》拦在上海滩之外,可谁都知道,那只是一只被暂时震慑住的饿狼,随时可能再次跳起来咬人。这妙妙要是真的与日本人有染,那可真的如半人半鬼般可怖了。
乔社长摇头:“我看不会。她若真的敢冒这天下之大不韪,莫说是华新台,便是整个上海滩也容不下她。我倒是听说,她原是将门之女,其父于‘九一八’事变之后,捐躯于锦州保卫战。”
看得出来,乔社长说这段话的时候,面色和心情都是沉重的。可屋里除了他之外的三个人,显然没有受到这种气氛的影响。长发发听完之后唯一的反应是敲了敲脑门,骂了句:“册那!这个料够足啊!”
齐飞叹道:“一个是千金小姐,一个是将门之女,对比下来,我们没有什么夺人眼球的料呀!”
乔社长问:“什么叫料?”
长发发抢着回答:“料,就是材料,也是食料,茶余饭后,扭开广播,翻翻报纸,当作点心吃下去。老百姓看这歌星大赛,听的是歌,吃的是料,两样都重要。眼下我们姐儿,歌唱得没话讲,可就是这个料——还差了把火。”
齐姐儿的眉头拧得越来越紧,手里的香烟吸得越来越凶。这时她听见乔社长说出了那句话:“唉,要是能请得歌王出山就好了。”
“歌王?你是说诸葛光?”
听到这个名字,齐姐儿和齐飞同时不安地扭捏了一下。
乔社长说:“对啊,如果这时候,他能够替齐小姐写一首歌,那么歌也有了,料也有了,肯定是上海滩娱乐圈最大的佳话,最大的料了!”
齐姐儿狠狠地吸了两口手中的美丽牌香烟,将烟蒂捻进烟灰缸里,说:“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浪费时间来讨论了。”
时间回到四年前。齐姐儿与彼时名不见经传的诸葛光,有一段流产在萌芽状态的恋情。在月火社的两次偶遇之后,他们又有了更多的偶遇,再后来,就是在琴房里有意识的相遇,进而到咖啡馆里的相约。
就在他即将向她袒露心迹之前,发生了这么一件事:那是她第一次得到《歌星画报》的专访机会,自然极为重视。当记者问最后一个问题“齐小姐目前是否有心上人”的时候,她几乎是未加思索地回答:“目前以唱歌事业为重,未考虑个人事宜。”
事后她想,那并不是面对记者的权宜之计。扪心自问,对于诸葛光,她其实未有长远的打算。他所带给自己的甜蜜与优雅,不过是上海滩五光十色的其中一味,远不能与她胸中的那份野心相比。如果有一天,这份甜蜜与优雅阻碍了自己前进的脚步,她会毫不犹豫地将之舍弃。
而那一天,只怕就是现在了。齐飞冷笑着,将一沓照片扔在她的面前。她莫名其妙地拾起来看时,惊讶地发现那都是她与诸葛光在咖啡馆里的合影。照片里他俩的样子都照得极清楚,男俊女美,是十分养眼的一对。
齐姐儿问:“这是什么?你哪里得来的?”
齐飞冷笑:“你该庆幸,《歌星画报》的那个记者是你的歌迷!这些照片,配着今儿你的采访登出,原可以将你的歌唱事业毁得连渣儿都不剩!”
齐姐儿颓然瘫在床上,后怕不已。
她不知道的是,齐飞除了找她之外,还找了诸葛光,并且将话说得更加难听。不知道是因为齐飞的话,还是因为看了《歌星画报》上齐姐儿的专访,诸葛光从此再未出现过。而对于他的消失,齐姐儿仍然说不上是惋惜还是庆幸。
回想过去,齐姐儿竟说不清自己更后悔的是哪件事情——是没有成为他的爱人,还是没有唱他写的歌。但如果那时自己成了他的爱人,想必也会唱他写的歌,那么此时的自己是更红,还是更落寞,也真的是一件难料的事情。
真是造化弄人。
无论如何,齐姐儿从未向成名后的诸葛光约过歌。除她之外的海上当红歌星,每一个都唱过歌王的歌,也都唱红过歌王的歌。在上海滩的娱乐圈里,他俩如今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却都颇有默契地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在每一场活动里恰到好处地彼此错过。别人约莫知道他俩有过不快,但于详情,谁也不得知。
齐姐儿掐断了回忆,烦躁地又点燃了一根香烟,说:“别尽说那些没用的,你们且说说,咱们眼下到底该怎么办?”她的目光轮流在齐飞、长发发和乔社长的脸上扫过。
长发发说:“我倒有个办法。”
见齐姐儿、齐飞、乔社长的眼睛一起落在他身上,长发发来了人来疯,拍着大腿说:“你们晓得上海人最喜欢的事情是啥哇?就是轧闹猛[1],赶潮流,人越多,越有劲。国际饭店的西点部,为啥永远排长队?买蝴蝶酥!蝴蝶酥真的那么好吃?不晓得!反正别人排队我也排队,别人喜欢我也喜欢,个么我喜欢就更多人喜欢……格就叫轧闹猛!”
齐飞打断他:“别扯那些!拣要紧的说!”
长发发赶紧言归正传:“我的意思就是,要想让很多人喜欢姐儿,就要先造出一个很多人喜欢她的样子来。个么大家就会好奇,这个人有什么好喜欢的呀?个么就会来听上一听,看上一看。我们姐儿,当然是越听越想听,越看越要看。这,就叫请君入瓮,只要入了瓮,人心嘛,都是肉长的,不怕他不着迷。”
说得有几分道理。那么怎么造出一个很多人喜欢齐姐儿的样子来呢?长发发自有妙计:“如今我们找一个人,假扮成姐儿的疯狂歌迷,为了见姐儿一面,闹着要自杀。到时候我们联络上各路记者,再多叫些人来围观,事情闹得大一点。千钧一发之际,当然是我们天仙一般的姐儿,降临到人间,化险为夷,上演一出感人至深的大戏啊!这真的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才出岫……”长发发说得口沫横飞,摇头晃脑地唱将起来。
齐飞骂了一句:“我操!亏你小子想得出来,倒真是一条猛料,板上钉钉的大头条!”
齐姐儿却撇了撇嘴:“我还得出现?既然是演戏,到时间让他们自个收了不就行了吗?”
长发发说:“姐儿,这你就有所不知,这料里,一定要加上您梨花带雨的玉照,那才叫色香味俱全哪!”
齐姐儿忍不住咯咯娇笑。
旁边的乔社长却提出了顾虑:“能找着合适的人吗?万一弄巧成拙,可就把新闻变成了丑闻。”
长发发猛拍胸脯:“乔老板你放一百个心!我长发发别的没有,要找人,这上海滩上只要还在喘气的,没有我找不到的。就算他不喘气了,我长发发也能让他再站起来跳上几步嘣嚓嚓!”
“啐!”齐姐儿啐了长发发一口,“鬼话连篇!你快去布置吧,这件事如果做得好了,我齐姐儿亏待不了你。”
长发发果然有些手段,不几日,齐姐儿的疯狂歌迷卧轨自杀未遂的消息就轰动了上海滩,再加上一连串齐姐儿慰问合影的新闻,霸占了《大晚报》《申报》《上海日报》等各大报纸的娱乐头条。而齐姐儿的选票也随之一路扶摇直上,终于雄踞冠军宝座;原本第一、二位的黄莺和妙妙,则顺势后退,屈于亚军、季军的位置上。
齐姐儿登顶后不几日,恰逢华新台十周年台庆。中午,齐飞兴兴头头地从外面赶回家里,将手中的鸟笼子往桌上一放,说:“要说妹妹你的福气可真叫好,这台庆早不庆晚不庆,偏赶上你正出风头的时候庆。这下可好,您且瞧着吧,到了那晚,这全上海滩的眼睛,就只看见我这赛天仙的大美妹子。这真是人有王相,挡也挡不住!”
没想到,正面朝里倚在被垛上的齐姐儿却将身子一扭,不高兴地说:“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齐飞吃了一惊,问道:“哎哟,您这是又怎么了呀我的女皇妹妹?”
齐姐儿用脚使劲踢了一下,将缠住脚的一件旗袍踢开,说:“你看这满床的衣服,哪有一件可穿的?难不成让我穿着这些劳什子去丢脸?”
齐飞打量着那满床的狼藉,这才知道,齐姐儿想必早已得到消息,在这里翻行头翻了半天,越翻越火大。他看看那堆得小山似的绫罗绸缎,翠玉珠环,温言相劝:“我说女皇妹妹,陛下妹妹,这些怎么会丢脸呢?再说了,你的脸搁哪儿也是艳冠群芳。”
齐姐儿依旧说:“反正我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齐飞的眼珠子转了转,笑了笑,不再相劝,转而坐进椅子里,又从屁股底下扯出一条珍珠项链,放在手里把玩着,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说:“早间听长发发说,龙凤布庄新进了一批极好的贡品绸缎。”
“当真?”齐姐儿听闻此话,眼睛一亮,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九一八”事变之后,日军侵占了东北;淞沪会战以后,上海如惊弓之鸟;再加上长三角连绵水灾,国民党一心尽在内战,此时国内的制造业已成苟延残喘之势,租界里的好东西,无不是海轮跨越重洋从欧美大陆运来的,像“贡品绸缎”这样的字眼,不知有多久没有听过了。
齐飞说:“怎么不真?这原是江宁织造府为老佛爷做的最后一批贡品,太平天国一把火烧了江宁织造府,也把这人世间最后的八枚缎烧了个干净。”
“既然烧了个干净,怎么又在龙凤布庄?可见是假的。”
“你别急啊我的妹妹。这江宁织造府的八枚缎,原本是应该付之一炬的。可就在太平军拿下南京之前,这些缎子里有几匹,被秘密送到了上海。原来是李莲英看上了高桥绒绣府的绒绣手艺,为了讨老佛爷的欢心,偷偷准备了这一手。太平天国的事儿一出,这茬儿也无人再提,绒绣府的主人,就将这八枚缎妥善收藏,直至最近,才重见天日。”
齐飞说这番话的时候,齐姐儿的身子越坐越直,眼睛越睁越亮。待到他说完,齐姐儿已经挪到床边,蹬着两只穿绣花拖鞋的脚,直叫:“我要我要!你去给我弄了来!”
齐飞摇头叹气:“这还用得着你说?哥哥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马不停蹄地去了龙凤布庄,可还是晚了一步。”
“嗯?”齐姐儿眼睛不眨地盯着他。
齐飞说:“这八枚缎一面世,不过两三天光景,就被闻风而来的名媛贵妇抢了个精光,不止上海,连南京、北平都有人连夜派人赶来。我今早去的时候,布庄里只剩下了最后的一块,可也是有主儿的了。”
“是谁?”齐姐儿抢着问。
齐飞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不是别人,正是和你一起参加歌后大赛的那位,妙——妙。”
“是她!”齐姐儿的粉脸一阵潮红,又一阵煞白。她咬了一会儿嘴唇,匆匆从床上下来,穿上外套,拿上手袋,换了鞋,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齐飞看着她的背影,一脸计谋得逞的笑容。
齐姐儿一阵风似的卷进了龙凤布庄。布庄的伙计看见是她,立即领着她进了里间。布庄老板孙师傅从案头上抬起头,遍布皱纹的脸在眼镜后堆满笑容:“齐小姐,侬有辰光没来了。”
齐姐儿也笑笑:“可不是。我听说你这儿进了些好东西啊。”
孙师傅面容一紧,冲着伙计摆了摆头,待对方出去了,凑上来对齐姐儿说:“齐小姐,你也听说那批贡品八枚缎的事情了?”
齐姐儿似笑非笑:“可惜我听说得太晚了。本以为凭我们的交情,你说什么也会给我留下一块,没想到……”
孙师傅急得直打跌:“不是的齐小姐,这桩事体真的不归我说了算。要不是绒绣府的主人举家迁去香港,我也拿不到这批货。本来想再放个几年,慢慢销,没想到拿到货的第二天,市面上就传开了。来买货的都是手能遮天的主儿,哪一位我也得罪不起……齐小姐,你知道的,我孙裁缝做了一辈子旗袍,只有两位我是不收钱也愿意做的,一位是上官小姐,一位就是你。帮你们两位做旗袍,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如果能够,我怎么会不留给你呢?”
这话让齐姐儿听了好生舒服,她忍不住抿嘴笑了笑,说:“好了好了,你真以为我是来和你算账的啊!除了那批货,还有什么好货色,你赶紧地拿了来,帮我好好做一身参加台庆的行头!”
“好啊齐小姐!”眼看风波过去,孙师傅笑得合不拢嘴,“我这儿有云南新进的品月缎,虽然只是五枚不是八枚,货色也是极佳的。我用烫金线帮你做一件樽袖中长的——如今的旗袍是袖子越来越短,开衩越来越大;周围呢,按照时新的式样镶上珍珠花边,保管艳惊四座!”
齐姐儿的尺寸,孙师傅有一套全的。不过齐姐儿说自己最近又瘦了些,让孙师傅重新量量,将腰身再往里收收。这边孙师傅用软尺量着她的身体,那边齐姐儿好奇地说:“孙师傅,五枚缎我是常见的,这八枚缎,我还从未见过呢。你拿出来,让我开开眼吧。”
孙师傅的目光在齐姐儿的脸上睃了一眼,只见对方一派天真烂漫的表情补充道:“我是皇城根儿下长大的,你知道,对老佛爷的东西,可好奇得紧呢!”
这句话彻底打消了孙师傅的疑虑,他将最后一块八枚缎战战兢兢地捧了出来,对齐姐儿说:“只剩下这最后的小半丈了。已经被妙妙小姐订了去。实话讲,齐小姐,初见这料子的时候,我心里就想起了你。妙妙小姐也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可她啊,穿黑色最好看。这鹅黄色,正是你的颜色。唉,这大概也是缘分吧。”
齐姐儿笑盈盈地,似乎对孙师傅的话不以为意。八枚缎在明亮的日光中展开,流光溢彩,鹅黄中泛着浅金,绒绣的牡丹花图案栩栩如生,国色天香,除了她齐姐儿,又有谁堪相称?说时迟,那时快,齐姐儿一把抢过八枚缎拥在胸前,从案头上抓起一把剪刀,作势欲铰,嘴里说着:“这么美的东西,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孙师傅吓得魂飞魄散,想扑过去抢,又怕拉扯中伤了八枚缎,只能一个劲地摇头摆手:“哎呀齐小姐,你这是做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齐姐儿一手举着剪刀一手举着八枚缎,盯住孙师傅:“没什么好说的,很简单。这料子进了我的手,就是我的了。你若给我做呢,我就穿;你若不做呢,我现在就把它铰了。钱,我照样付给你。”
孙师傅为难得五官都挤在一处:“齐小姐,这料子已经卖给妙妙小姐了呀!订金都付过了,怎么好出尔反尔?”
“订金还三倍给她,我出。另外,你把这儿的料子选最好的做一件给她,钞票还是我出。这八枚缎,我要定了。”
“这这这……我可怎么对妙妙小姐交代哦……”
“你尽管推在我身上,就说我用枪指着你。”
孙师傅看着面前样子既霸道又调皮的齐姐儿,无可奈何,只得叹了一口气,默认了。齐姐儿吐舌一笑,说:“那你这会儿就按照我的尺寸,把这布的大片儿给裁了,不然,我还是要铰了它。”
几天之后的晚上,齐姐儿志得意满地走进“远东第一楼”——国际大饭店二楼的宴会厅。九点钟刚过,酒席渐散,众人转移到舞池,正是齐姐儿算准了闪亮登场的时间。她穿着那件贡品八枚缎裁就的鹅黄色旗袍,樽袖短款,裙摆才到小腿。旗袍紧掐着她又细了半寸的腰身,和托着义乳的酥胸,开衩直到大腿上方,行走间春光无限。一尾银色的狐毛围脖,看似随意地轻搭在肩上。
果然,赞誉像潮水般涌来。她透过人群,满意地看到了舞池里的妙妙,身上穿着的,正是被自己放弃的那件品月缎旗袍。妙妙将之包了黑边,中袖,长及脚踝,穿在那水蛇腰上,自然也是极曼妙的,不过要论风华绝代,今晚上没人能与她齐姐儿相比。
齐姐儿脸上绽放出胜利的笑容,扶了华新台虞台长的手,向舞池中央走去。可就在这时,她又看了妙妙一眼,只这一眼,她就明白了:今儿晚上,她已经彻底输了。
因为,那搂着妙妙在舞池中旋转的人,正是诸葛光。
[1]沪语方言:凑热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