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食越来越差了。不要说下午茶、夜宵点心,就连一日三餐都成了问题。米饭换成碎米粥,碎米粥又换成苞米粉。小菜往往只有一个,以花生米居多,因为营养丰富,又好储存。
日本人的唱片公司来和黄莺接洽工作,被她拒绝了。伪政府的商会来请阿爸复出,也被婉拒。但是不工作、不复出,就没有收入,只能坐吃山空。虽然人人都说日本人支撑不了多久了,可谁也说不清,这个“多久”到底会是多长时间,新姆妈只能将家用一再收紧。
新姆妈一面算账一面摇头:“米价涨到六百元一石了!这价钱,真比飞的还快呢!——阿细,以后你不要去买米了,据说现在马路上抢米抢得厉害,而且专抢弱女子。还是让贞娘去吧。”
阿爸放下报纸:“贞娘也不要去。以后我去买米。”
新姆妈点点头:“这样最好。”
阿细不安地哆嗦了一下,将刚刚擦干净的桌子又擦了擦。钱越来越紧,生活越来越简单,可以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少。其实大家都清楚,如今的黄家用不着她和贞娘两个用人。
贞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老爷,太太,你们忙吗?”
阿爸答道:“不忙。有什么事情?”
贞娘的手上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垂首恭敬地站着,说:“贞娘向你们请辞了。这十一年来,承蒙黄家对我的照顾。如今,贞娘老了,帮不上忙,还在这里吃闲饭,实在说不过去。这就请辞。我用过的东西,都理好了摆在用人间。随身带的,太太一会儿查看一下。我昨天已经和阿细交代好了,以后她会好好伺候你们的。”
阿爸和新姆妈都大吃一惊。阿爸即刻站起来,说:“贞娘,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老爷,您知道的,贞娘从来不开玩笑。”
新姆妈说:“贞娘,你这会儿走,要走到哪里去呢?还是大家守在一起,有米吃米,有粥吃粥。”
贞娘答道:“太太不用替我担心,我一个糙老婆子,到哪里都能活得下去。说真的,这儿,我也真待得有些闷了呢。”
她这么一说,别人倒不好再说些什么。阿爸看了一眼黄莺,继续问贞娘:“那么你是打算去哪里呢?回家乡吗?你的家乡不是在广东吗?那里如今倒是比上海太平些。”
贞娘点了点头,算是默认:“船票,我一早买好了。今天傍晚就要开船。老爷太太如果同意,我这就出发了。”
阿爸和新姆妈一齐将贞娘送出了黄家,期间黄莺一直坐在沙发上未动。
自姆娘死了之后,她一直怨恨、不睬贞娘。可这会儿眼看对方就要离开,她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疼得受不住。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跑出门,对正要离开的贞娘喊:“贞娘!你不要走!我……我不是真心生你的气。”
贞娘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笑看着黄莺,说:“小姐,我都明白的。只是,是我走的时候了。”
黄莺哭了:“不要走!贞娘,我舍不得你。”
贞娘抬起一只粗糙的手,颤抖着,轻轻抚摸着黄莺的脸蛋儿,慈爱地端详着她,接着下定决心地松开手:“小姐,你请回吧。尘缘已尽,贞娘这便去了。我这一生,爱过,恨过,做了我该做的事,也做了我不该做的事,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姆娘。对她,我罪孽深重,要用余生的青灯古佛来赎了。”
黄莺征得阿爸和新姆妈的同意,坚持将贞娘送到了渡口。此刻夕阳西下,粉红色的晚霞恋恋不舍,金色的霞光倒映在江面上,一江春水,悠悠向东流去。贞娘背着包袱,孑然一身踏上甲板,面朝黄莺,轻轻挥手。
黄莺站在岸上,泪如雨下。如果说姆妈的去世结束了她的少女时代,诸葛光、姆娘和贞娘的接连离开,则意味着将她的整个青春都带走了。她于泪眼之中,听见贞娘隔水传来的歌声:
那一心求名的,偏叫世人把她忘记;一心求爱的,沦入孤惨惨地狱;如兰似香的,被千古编着骂名;想做孟姜的,叫她终老在烟花巷里……
黄莺想起,多年前,在她还是阿四的时候,曾有一次听贞娘唱起过这首歌。此时她只觉曲调分外凄婉,歌词似有玄机,待要问时,那载着贞娘的船已起锚离岸,排浪入水,倏尔便只余剪纸般的一个小影,恰似那,缥缈入天地,归去报沙鸥。
贞娘走后不久,黄莺到福州路找到雷霆,恳请他介绍自己到解放区,以及加入中国共产党。
雷霆对她的要求似不意外,沉稳地说:“解放区欢迎你,我也代表党组织欢迎你,我们需要你这样进步的文艺工作者。”
她正高兴,又听得对方说:“但是,解放区可不是让人逃避情伤的地方啊!”
黄莺一惊,既羞于雷霆的直白,也佩服他洞若观火。她扪心自问:自己想去解放区,真的是为了逃避情伤吗?心内渐渐寻着了答案:虽然与诸葛光分手、贞娘离开,断了自己留在上海的念头,可其实革命的火苗,早在刺杀阿部次郎,以及后来阿锋带领她加入左联之时,就已经根植在她心中,随着时间过去,渐有熊熊之势。
她对雷霆说:“雷政委,请您放心,我的请求绝非儿戏。从此以后,自当以国家民族之大义为先,将儿女情长放下。”
雷霆赞许地一笑,正式向她伸出手来,说:“欢迎你,黄莺同志!”
担心被阿爸和新姆妈阻拦,黄莺没有声张,只留下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就收拾简单的行李,搭上了开往延安的火车。列车一路向西,窗外的景致从江南烟雨,逐渐变成广袤平原,她的心胸似乎也跟着开阔起来。
她在解放区受到了热情的接待。雷政委给她写了介绍信,让她到鲁迅艺术学院找丁同志报到。丁同志是一位四十出头的女同志,极其友好地欢迎了她的到来,让她称呼自己“丁大姐”,并告诉她:学院正在排演一系列大型话剧,有《雷雨》《白毛女》……非常需要她这种文艺人才的加入。她被安排在学院的办公室工作,并且在半年以后,顺利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这里的生活对黄莺来说是崭新的。劳动,是解放区一切活动的基础。从每天早上的田间劳作开始,到午后的开窑开荒、傍晚的抬担架训练。毫无疑问,她的身体经受着考验,手和肩膀接连磨出了水泡,镰刀将自己砍得浑身是伤。每天晚上躺到床上时,她才第一次发现床铺是这样可爱的东西,她缩进解放区出产的棉花做成的被子里,舒服得发出类似动物的呜咽声。
她的起点特别低,可以用“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来形容。可到底,她凭借自己的坚忍温柔赢得了人心。那些起初以友善而隔膜的微笑对待她的人,终于对她伸出了真挚的手,让她感受到了与自己所生长、熟知的那个环境截然不同的美,一种自然、质朴的美。
劳动和工作之余,她抽出时间来教当地的孩子识字。她还应农民的要求教他们学会了记账。因为生平第一次开始有了盈余,这些农民也第一次有了记账的需求。她手把手地教他们在纸上写下:
收入:
谷子二石八斗
棉花五百八十斤
卖布四十元
卖棉花二十二元
卖棉线七元六角;
支出:
盐八元四角
煤十元
药四元
修房子二十元
杂项十元……
除了劳动,她在解放区的精神世界绝不苦闷。这里的文艺气氛非常活跃,几乎每个月,都有投奔而来的作家、戏剧家和演员。他们聚集在一起,以和从前一样的创作激情工作着;但又被某种更宏大的东西所唤醒,以一种比从前更贴近生活真相的方式工作着。
日子就这样平实而红火地过去了一年多。
如果阿爸和姆妈此时来解放区,一定会认不出黄莺了。她晒黑了,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润,剪短了头发,穿着自己纺出的蓝布工作服,话音清脆,笑容爽朗。
唯一令她神伤的依然是诸葛光。到解放区的头几个月中,她陆续给诸葛光写了七八封信,但都如石沉大海。后来,她也就不再写了,任凭那个穿着白色西装的身影,在心头渐渐淡去。
对了,还有阿锋。在熟悉了解放区的生活并正式入党之后,她见到了阿锋。
那天她正在诵读《白毛女》的剧本,这是学院史上最恢宏的歌剧巨制,剧本的最后一稿刚刚写好,送到她手中,她将是剧中女主角“喜儿”的扮演者。
她坐在学院分配给她的窑洞里。正值初冬,陕北大地上慷慨的阳光从窗棂里映照进来,暖烘烘的,无数轻尘飘浮在空气中。她一手支额,越读越是心潮澎湃,待读到杨白劳在昏迷中被迫按下了喜儿卖身契的手印,忍不住拍案而起:“可恶!真是太可恶了!”
“是谁这么可恶?”她刚听到这个声音,窑洞门就被推开了,阿锋出现在门口。还未等她惊喜的呼声消失在空气中,阿锋已经几个大步上前,她发现自己陷在一副坚实有力的臂膀之中,耳边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阿四!你终于来了!”
隔着厚厚的土棉袄,她趴在阿锋肩头,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
来解放区之后,她一早已经从其他同事那儿打听到了阿锋无虞的消息,不过这却是蓬莱大戏院之后他们的第一次再见,相隔整整一年了。
从重逢的喜悦中平静下来的阿锋迅速松开了黄莺,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笑着,问:“你才刚说什么?谁可恶了?”
“喏!”黄莺将手上的剧本递给阿锋。
阿锋稍微翻看了几下,就明白了,笑道:“看来你在这里生活得很不错!”
她打量着面前的阿锋——他变得更黑、更壮了,面容也更为舒朗自信,她着意看了看阿锋的胳膊和腿,问道:“各处都还齐全?没丢哪一处吧?”来到解放区的她,也不知不觉变得幽默爽朗了。
阿锋哈哈大笑,拍着胳膊说:“没丢没丢,都还是我的!今天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你知道吗,其实我就知道有一天,你一定会到这里来的!”
阿锋傻呵呵地咧着嘴,黄莺抿嘴笑笑,说:“坐吧,我给你倒杯水。”她拿了自己惯用的瓷缸杯,想了想,又从箱子里找出从上海带来的乌龙茶叶,加了一点。
她在忙碌着的时候,阿锋打量着这个朴素温馨的小房间,高兴地看到事事物物都留下了阿四的痕迹。从窗户上的蓝布窗帘,到桌上的一瓶小花,炉子上的余炭烧着热水,黄莺将瓷缸杯递到他手里,他喝了一口——是乌龙茶。
阿锋抬眼对黄莺一笑,黄莺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糟糕,自己怎么又搞起了小资产阶级情调?阿锋心里却在想:没关系,你就是你,我知道的。你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让那个地方变得更美、更好。
黄莺坐下来,再次关切地问道:“你都还好吗?打仗辛苦不辛苦?最近都是你们打胜仗的消息,我们这里都高兴得不得了。”
“好。不辛苦。”阿锋简短地回答,想了想,又说:“你知道吗阿四,要不是打仗,我还不知道自己能有这样的能耐。前几个月,我们的队伍攻打林县,我带了一支小分队,在城西门从凌晨打到深夜,好拖住伪军,让我们的主力队伍能够破城。进城以后,本想合个眼,日本人的飞机又轰隆隆飞到头顶了,我们又打了一天,赢了!那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两天两夜没吃没睡了,却一点也不困、不饿,哈哈哈!”
他说得自豪,黄莺却从中听到许多凶险艰辛,她的眼睛又湿了,低下头去。阿锋察觉,住了嘴不再说,过了一会儿说道:“好多事情,挺过来了,以后就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黄莺想着阿锋的这句话,心里头各种滋味逐一滚过。想想与阿锋的前缘往事,竟也似一场梦一般。从厨房间的那个毛头小子,到间接指引她走上革命道路,阿锋无疑是她生命中的“贵人”。可惜她给这个贵人的,从来都只有失望。
不过看这次阿锋的样子,大概也已经放下了自己。黄莺心中的感觉很复杂,半是释然,半是惆怅。
沉默一会儿,他们同时间听到广播站的广播响起来了。主持人轻快的声音流淌在上午的日光中:“大家好!这里是延安新华广播电台,这个生机勃勃的上午,让我们用黄莺同志的一首《一江春水向东流》开始!”
他俩相视一笑。阿锋说:“我还没来得及看呢!他们看过的人都说,你演得交关好。”他说的是黄莺主演的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
黄莺笑道:“这里的露天剧院,每天晚上都放胶片电影,这一部这几天就有,到时候我陪你一道去看。对了,你回来得正巧,我们明天就要开始《白毛女》的第一次排演,你有空过来看看,给我多提意见!”她说得兴致勃勃,在解放区里见到了故人,而且是自己一向如家人般信赖的阿锋,心里高兴之极。
没想到,阿锋听了她这句话,眼睛却黯淡了一下,说道:“我只能留一天,明天一早,就要赴东北指挥那里的游击战。”
黄莺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消息,喃喃地重复道:“一天……明早就走……”
阿锋来之前,她在解放区的生活也是快乐充实的,但今天见到阿锋之后,才觉得这份快乐彻底地圆满了。
她坐在那儿,出着神,脸上满是惆怅,却不知阿锋打量着她的脸色,心里又惊又喜,柔声安慰道:“不要紧的,我不会去太久。日本人节节败退,我们就快要彻底胜利了。到那一天,我们一定会重逢在解放区。”
“重逢在解放区!”黄莺的心被阿锋的这句话点燃了,抬起头看着对方,坚定地点了点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