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警报响彻夜空,不夜城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了。
这只是演习。这已经是如今上海滩司空见惯的事情。美军的飞机,动辄从重庆机场飞来,在上空耀武扬威一番,日本人被吓破了胆。
白天才刚为齐姐儿之死爆发过游行的人们,此刻不得不关在家里,窗帘紧闭,连如豆的灯光,也必须用黑罩罩住,否则,轻则收到罚单,重则牢狱之灾。
妙妙和山本亨也坐在黑暗里。一盏低瓦数的电灯用灯罩罩着,仅能看得见彼此的轮廓。妙妙突然站起身,走到唱片机前,选了一张唱片放到唱针下,扭低音量。
空气里低低地开始流动的,是齐姐儿的名曲《玫瑰处处开》。她那一把清亮有生命力的嗓音,此刻在黑暗中听来,分外凄凉。
妙妙背对着山本亨站在唱机前,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激动:“你们以为自己能用枪炮占有这座城市,而这永远也不可能发生。在这个城市的底下,埋藏着太多的秘密,你们猜也猜不到的秘密。”
“什么样的秘密?”
“譬如说,我。”妙妙转过头,不顾一切地瞪着山本亨。
让她意外的是,山本亨并没有追问,只是平静地说:“快了,离这一切结束的时候,不远了。”
“什么意思?”
“离大日本帝国彻底战败的那一天,不远了。”山本亨说着,露出一个无奈认命的笑容。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一般,刚刚平静下去的警报声突然以加倍的能量鸣响起来,同时,夜空里传来轰炸机飞过的声音和高射炮的射击声。山本亨拿过一边的拐杖,从椅子上吃力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向外一看:“是美军的B29型轰炸机。”
谁也没想到,一场例行的防空演习,变成了实打实的空袭。轰炸机轻盈地向东飞去,高射炮追在屁股后面如同儿戏。稍迟,东边传来轰炸声,房间里仅剩的一盏电灯熄灭了。山本亨拉大窗帘,眺望着东方,说:“电厂被炸了。”
炸完电厂的美军轰炸机绝尘而去。警报声仍未解除,马路上却陆续有了人。人们向东眺望着,一个个喜形于色。虽然接下来将是长达数十天断水断电的艰难生活,但此时人们抱着的念头是:哪怕是挖骨割肉,也要剔除吸附在上海滩身上的毒虫。
站在山本亨身后的妙妙,眼睛在暗夜里越来越亮。一个念头,已在心中成形。
妙妙依照和丘麟的约定,在亚尔培路[1]一家名唤“小巴黎”的酒馆里给他留了暗号。
如今租界内已不见私家车的踪影,只有土黄色的日本军车和伪政府的黑色轿车呼啸而过。百姓出行唯有依仗人力车或电车,丘麟无法再以司机的身份隐藏在妙妙身旁。上次刺杀山本男的行动失败之后,为了避免给妙妙招致祸端,丘麟也一直没有再联系过她。
她放下需要和丘麟面谈的消息的当天晚上,丘麟就来到她位于国际饭店的包房内。
妙妙请求组织派她去炸掉日军在大夏大学所设的慰安所。她说:“日本人将慰安所设在大学里,这是残酷加无耻,是对中华民族的一记耳光。再加上前些日子齐小姐的事情,我觉得应该为中国女人做点什么!”
丘麟未置可否。
妙妙继续说:“请你向组织转达,我可以个人去执行这个任务,不需要任何支援。只要给我足够的*就行!”
丘麟笑了笑。
妙妙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根本没用过*,但她言简意赅地说:“大不了,同归于尽。”
丘麟不笑了,说:“好,我会向组织汇报你的想法。”他站起来告辞,临出门的时候,他扭住门把的手比平时多停顿了三秒,妙妙知道,他在等自己留他。
但她没有。
丘麟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
妙妙想起了山本亨。此时的他在做什么呢?会不会又在那个叫春代的慰安妇那儿寻求温暖?
前几天的晚上,她故意将话题引到了自己感兴趣的方向:“这段时间,只有我一个女人吗?”
山本亨正从背后拥抱着躺在他臂弯里的妙妙。听到这个问题,他起初以为她指的是川岛芳子。但妙妙清楚,如今的川岛芳子已成为日本人的一枚弃子,只能用“金碧辉司令”的招牌在北平天津一带招摇撞骗混饭吃。
山本亨答道:“是的。没有别人。”
妙妙回过头,娇嗔地看着他:“慰安所……不会去吗?”
山本亨哑然了。实际上,确有这样一个女人,名叫春代,来自奈良县。和许多日本少女一样,她是怀着神圣的军国主义理想自愿加入“女子挺身团”的,第一次慰安的时候,她甚至还是个处女。自从第一次光顾她之后,山本亨就不时去与她欢好,并为她带去各种来自家乡的物什。在心里,他是非常尊重春代的,他认为他和春代之间,是一种男人和女人用疼痛来互相抚慰的关系。
妙妙看他的神情,猜道:“会去吧?那里人多吗?”
山本亨如实答道:“礼拜天的傍晚,人特别多。因为除了士兵之外,军官也喜欢在那个时间光顾。”
“不觉得可耻、残忍吗?”
“很多日本女人,都是自愿的。”
“那中国女人呢?朝鲜女人呢?刚刚被你们逼死的齐小姐呢?”妙妙的声音开始有些激动。
山本亨坦然答道:“就我个人来说,我从未和任何一个非自愿的女人发生过关系。但是,在日本文化里,女人对军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不仅仅是肉体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有女人的陪伴,会给战场上的军人带来好运。”
妙妙恨恨地捏紧拳头:“我不明白你们日本的文化。但我明白一件事情:女人不愿意做那事,男人不能勉强她。勉强女人做那事的男人,就不配活着!”
军统方面否决了妙妙的提议。丘麟将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她居然意想不到地平静,只是回答:“好,我知道了。”
丘麟在电话那头说:“那么这件事就这样了。”
妙妙说道:“这件事还没完。我早料到你们不会同意了,我还有别的计划。”
丘麟问:“什么计划?”
“我自己去。”
丘麟有点着急:“你自己怎么去?你有武器吗?”
妙妙回答:“有。”她挂上了电话。
妙妙打开和室壁画后一个隐蔽的壁龛——这是她当初在装修和室的时候特意留好的,从里面捧出一个紫檀木匣子。匣子里有一副鲜红的将军领章和一枚未开封的*。
这是父亲的遗物。当年由山本亨千辛万苦地找来交给她,成了他们的定情物。今天,她终于为这枚*找到了最合适的归宿,父亲的在天之灵如果看到了,也一定会含笑的归宿。
当然,一枚*的爆炸能力有限,不过足够炸死几个日本人了。更重要的是,这是来自中国女人的宣言。
今天正是礼拜天,此时还是中午。她好好地吃了个午饭,又为自己摆了茶道。品茶的时候,她想起在北海道的时光里,也曾经接触过日式的剑道,却觉得和父亲曾经教给自己的中国剑法大相径庭:多了刺眼、撩阴这些下流的招数。
茶道既完,但觉心静如水,水中唯有一滴,可以化剑。妙妙站起身,换上一身玄色衣服,取下眼罩,戴上墨镜,将*放入坤包,紧紧抓住。想了想,又打开抽屉,取出一把勃朗宁HP手枪,贴身藏好。
她步出国际饭店,正准备到街上叫人力车,突然从暗处闪出一个身影,一把将她抓到隐蔽处,吓了她一跳,待静下来看时,才发现是丘麟。
丘麟握住她的肩膀,紧张地问:“你这是上哪儿去?”
妙妙坚定地回答:“大夏大学。”
丘麟的视线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停驻在她的坤包上,伸手探了探,便知道其中是什么。他说:“你这样过去,只怕还未靠近大夏大学,就已经被特务抓进了七十六号。”
妙妙有些不寒而栗。如果被抓进七十六号,那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不去不行吗?”
“不行。”
丘麟有些气急:“你一个女人,为何总要学男人,去逞什么英雄?”
“英雄只不过是一股气,到谁的胸中,便成谁的命数,又分什么男女?”
丘麟看着妙妙,因着她的这句话,第一次彻底忘了她的性别,而只将她视为一个可以携手作战的战友,浩气激荡。他说:“好。我和你一起去。”
妙妙意外:“你不是说组织上否决了吗?”
丘麟道:“我现在不是作为军统上海区情报二组组长丘麟,而是作为你的司机丘麟去的。”
妙妙看着丘麟,明白如果将丘麟的加入理解为仅出于对自己的儿女私情,是对他的侮辱。他绝不仅仅是自己的司机丘麟,还是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男人,一个和她这个中国女人一样,想为那些被侮辱被杀害的女同胞们做点什么的中国男人。
于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握了握丘麟的手。
他们叫了人力车,出了租界,在中山路大夏路路口下车,沿大夏路一路向前走去。妙妙依丘麟的意见换了裙装,精心打扮,和西装革履的丘麟扮作一对上流社会的夫妻。
在光华路路口,他们遇到日伪的关卡,丘麟拿出一张日本陆军总部颁发的“特别通行证”,顺利过关。
眼前就是大夏大学的校舍了。此刻其中已无师生,皆已内迁至贵阳。日本人将此处改为慰安所之后,附近的居民,能搬走的尽数搬走;不能搬走的也尽量少出门。整座街区异常安静,傍晚的幽风吹过,妙妙只觉得一阵阴恻恻的毛骨悚然。
越来越近了,仿佛能听得到日语的笑骂声。妙妙血脉偾张,悄声对丘麟说:“我调查过,宿舍在西南角,我们就朝那儿去吧。”
丘麟拉住她:“别急。先侦察一遍。”他拥着妙妙,假装散步般绕着校舍走了一圈,说:“正门处有警哨,四个角各有一个卫兵,但好在这里的警卫并不严,毕竟不是军事重地。西南角那里也有一个卫兵,如果能把他引开,想办法混进那片灌木丛里,就是最好的投射点。”他左右观察了一下,说,“我去想办法把他引开,你等他一看不见你,就躲进灌木丛里藏好,千万小心,不要被人发现。”
他蹿进了旁边的小巷。过了一会儿,只听那里传来了巨大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倒下了。妙妙看那个卫兵提着枪赶了过去,赶紧闪身进了灌木丛,蹲下来藏好。她刚藏好,丘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用手指竖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发出声音。他们蹲在那里,见那个卫兵绕了一圈,咕哝着回来了——原来方才丘麟只是拉倒了一个废弃的井架。
他们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挪地,向灌木丛的后方挪去。妙妙这时才明白,尽管父亲曾悉心*过她功夫骑射,但若论实战经验,她就是一张白纸。今天若不是丘麟,她的爆炸计划,恐怕只会沦为一个以卵击石的笑话。想到这里,她感激地瞥了丘麟一眼,对方却没有回视她,全部的心神都用来警惕着。
到了灌木丛的尽头,他们趴在地上,这里地势比校舍里的高,可以清楚地观察里面的形势。果然像山本亨说的,礼拜天的傍晚,这里的男人特别多,有穿着黄色军服的普通士兵,也有穿着淡绿色军服的军官。他们排着队站在一个个隔板房的面前,看着从房间里满面轻松走出来的同伴,快活地开着下流的玩笑。
妙妙看着这支*无耻的队伍,咬紧了牙。她从坤包里拿出了那枚*。
丘麟伸出手:“还是让我来吧。我扔得准。”
妙妙躲过他的手:“不。我自己来。”
丘麟看妙妙的表情,知道这事没得商量,于是指点着*压低声音说:“拉这里,将手环拉开后,对准人最密集的地方扔出去。要快,但是不要紧张,知道吗?”
他的这句话显然是多余的。妙妙吸了一口气,眯眼又往校舍里打量了一下,然后非常冷静地拉环、扔出。
*在黄绿相间的队伍最稠密的地方爆炸了。
妙妙和丘麟牵手狂奔着。高跟鞋早已在仓皇中被她甩掉了,墨镜也不知掉落在何处。她用残缺的那只右眼,无法看见身侧的丘麟的脸,但想必和自己一样,是惨白的。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绑在大腿上的勃朗宁HP。万一逃不出去,她不打算被日本人俘虏。
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想象,她觉得日本人已经近在咫尺,像野兽,咻咻喷着鼻息。恐惧炸裂了心脏,也许,这一切倒不如早一点结束得好。她的心在一瞬间闪过刚才在爆炸中倒下的几个鬼子,他们如果知道这一切是个中国女人所为后的表情,甚至还有齐姐儿的面容,心里又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一辆黑色的尼桑轿车突然从巷子那一头对他们直冲过来,车头上插着小黄旗,还挂着显眼的日本陆军黄五星标志。妙妙和丘麟被迫停住了脚步。妙妙心知大限已近,将勃朗宁拔出握在手上,突然,尼桑车一个转弯急刹,停在他们身边,从车窗里焦急探出的面孔,竟然是山本亨。
山本亨招手,叫他们速速上车。来不及想山本亨怎么会知道他们在这里,妙妙已经被丘麟拽着塞进车里,丘麟正准备也上车来,突然听见砰砰几声枪响,日本人追过来了。
山本亨焦急地:“快!快!你们俩这副模样,我虽然开着军车,也解释不过去。”
不承想丘麟听了他这话,却停住了,思考了两秒钟,探头对山本亨和妙妙说:“你们赶快开车走,我朝另一个方向跑。”
“什么?”妙妙大吃一惊,“日本人就快追来了,你用腿是跑不过他们的。快上车!”
丘麟沉着地说:“那样的话,我们一个也跑不掉。”他不再搭理妙妙,转而对山本亨说,“快!快开车啊!”
“不!”妙妙不顾一切地下车,死死抓住丘麟的手。她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只能反复地叫:“不!不!”
丘麟按住她的手,语气是命令式的:“赶快撤离,千万不要被日本人捉住。不要担心我,我来之前就研究过撤离路线,我有经验。我成功脱险后,会在小巴黎给你留言。如果一直到明天晚上还没有我的留言,千万不要再找我。耐心等待,会有其他人同你联系的。”
妙妙依旧不放手,丘麟加重了语气:“快松手!没有时间了!我救你,不是出于儿女私情!你比我重要。死了一个丘麟,还有别的丘麟,可妙妙只有一个。你懂吗?”
妙妙在丘麟坚定炽烈的眼光之中,懂了。她不再追问,也不再反对,只是将手里的勃朗宁塞进丘麟手中,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跑回山本亨的车上。
车子立即发动了。丘麟也立即转身向小巷里跑去。妙妙转过头,清晰地看到追来的日本兵哇啦哇啦叫着兵分两路,一路试图追上他们的车子,一路跟着丘麟去了。
山本亨猛踩油门。日本宪兵的身影终于越来越远,看不见了。妙妙呼了一口气,瘫软在座椅上,这时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至于刚才她和丘麟之间完全超乎雇主和司机的举动,她现在无法,也不想对山本亨解释。
好在他也没有问。
在国际饭店的套房里,妙妙好好地沐了一个浴,又泡在浴缸里抽了两支烟,才渐渐平静下来。她穿上浴袍走进客厅,山本亨坐在沙发上,同样抽着烟,同样看起来平静而疲惫。
妙妙的脑海里有千百个问题,但此刻她选了最重要的那个来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在那儿?”
“那天你向我打听慰安所的事情,我有些猜到你的用意,担心你会有什么过激行动,这几天来一直在暗中跟踪你。”
妙妙在震惊中一时沉默,只听山本亨接着说:“你用的*,是当年我转交给你的,令尊大人的遗物吧?”
妙妙终于找到了接下来的问题:“既然猜到了,为什么不阻止我?那些可是你的同胞。”
山本亨熄灭烟蒂,平静地看着地毯回答:“他们是战士,你也是战士,战士杀死战士,这就是战争。”
从山本亨的这句话里,妙妙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已经洞悉了自己的身份。她又问:“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救我?”
对这个问题,山本亨苦笑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倒好了。”
这时妙妙发现,山本亨踩在地毯上的右脚,在不受控制地痉挛着。他这条还在复健中的腿,虽然今天在绝境中被激发了潜力,此刻却彻底崩溃了。
她走过去,跪在地毯上,轻轻抚摩着那条腿,感觉它在自己的抚慰下,渐渐地熨帖、平静。她将头靠在山本亨的膝盖上,问:“你到底是谁?我又是谁?”
山本亨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很温柔:“你是飞蛾,我不过是你扑火的时候,送你的一阵风。如若有一天,风不吹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从此以后,妙妙再也没见过丘麟,没有得到过他的任何消息。军统方面也再没派人与她联系过。与之相关的一切,就像一场幻梦,海浪卷去,再无痕迹。
妙妙知道,军统的情报人员牙缝里都会嵌进一个小毒药瓶,如果被捕,一旦咬破,会在五分钟之内毒发身亡。她想象着,在那最后的五分钟里,丘麟会是怎样的心情?会后悔认识自己吗?会后悔那天的决定吗?在同一天里,有两个男人为了自己,将生命置于险境。她的生命将何所归呢?妙妙的心里,浮上了第三个男人的身影。
是父亲。父亲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父亲倒在锦州保卫战中的身影。
于是她明白了,她的生命,早就不归自己所有,而属于某些更为浩大、更为久远的东西。对那些牺牲者表示歉意的方式,恰是应该更加坚定地继续走下去,直到将自己也走成皑皑白骨,融入这时代的滚滚巨轮之中。
[1]今上海陕西南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