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齐姐儿又醒过来了。
这是个她所不熟悉的世界，空无一人，静谧无声，空气里弥漫着药香。她辗转了一会儿，确定无法再次逃进睡眠里，于是摸索着起了床。
客厅里同样静悄悄的，齐飞不知哪儿去了，诸葛光独自垂着头坐在钢琴前发呆，未察觉她的到来。她轻轻近前一看，他对着发呆的那页琴谱，是《何日君再来》。
齐姐儿浑身越发无力。自上回演《秋海棠》受辱之后，她就绝了重归演艺圈的心思。茫茫乱世，曾经那样心高气傲的自己，如今可堪依靠的也只有面前的这个男人，可这个男人的一颗心，却看不见，抓不牢。
诸葛光觉察到了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惊讶地问：“你怎么起来了？”
齐姐儿在一瞬间收拾干净了脸上的依恋和伤感，换了一副尖刻的语气，说：“怎么，嫌我多余？想独自待着吧？和我一起的时候，特别想独自待着吧？——还是，想和某人一起待着呢？”
话说完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一字一句落入耳中，倒好像陌生得不是自己说的。她有些后悔，闭上嘴咬着舌头。
诸葛光的面孔漾上一层愠气，但即刻消散，换成一副凄凉认命的表情，竟没有和她针锋相对，只是回转身去，弹起琴，一面说：“你身子不爽，不要动气，还是回房歇着吧。”
这比索性吵嘴还更让齐姐儿受不了。她顿了顿，上前，一把将琴谱扫到地上。诸葛光吓了一跳，不由得怒道：“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齐姐儿冷笑一声：“我变成怎样了？我从来就是这样。大爷不过是腻了。前面大爷您觉得新鲜有趣，如今您玩腻了，自然看我处处都不顺眼。”
这样粗俗的话语与姿态，都是诸葛光受不住的。他低声吐出两个字：“泼妇！”然后拂袖而去。
齐姐儿冲着他即将关门的背影喊叫：“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趟回我这儿来，是权当自己已经死了。你以为你这样可怜我，我会感激吗？你若这样人在心不在地侮辱我，还不如索性杀了我来得痛快！”
诸葛光关门的手被齐姐儿的这句话一震，隔着门，听到屋里的人放声大哭。他茫茫然来到街上，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走。脑海里一时是黄莺巧笑嫣然的温柔表情，一时又是齐姐儿放声大哭的可怜模样。不知什么时候，他居然又走回了齐姐儿的门前，停下，想起一年多前的一天，他教齐姐儿识谱、弹琴，彼时正是春光烂漫，琴瑟和鸣。他发现，齐姐儿虽无音律知识，却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但凡她用心听，那便是一听就透。几番下来，他忍不住停了笔，微笑凝视着琴凳上的齐姐儿。
齐姐儿奇怪：“怎么这样看着我？”
诸葛光微笑着说：“你极聪明，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
齐姐儿反问：“难道不是你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诸葛光诚实地回答：“那当然也是。”
齐姐儿得意：“那就是说，我是你见过的既最聪明也最漂亮的女人喽？”
诸葛光：“是。”他将齐姐儿轻轻搂在胸前，心里涌过强烈的怜惜。怀里的这个人儿，这样的天资，如果能够出生在稍微好一点儿的人家，用不着是大户，只要能够父慈母爱、不愁衣食，想必从小如珠似宝一般地长大。可如今，那美貌也罢、聪慧也罢，都只是她用惯了的武器，她是在残酷世界里讨生活惯了的斗士。
诸葛光告诉自己，以后对齐姐儿的坏脾气，要更包容一些。
斯情斯景，如在眼前，诸葛光想起当初对自己的誓言，又想起方才齐姐儿的话，不得不承认：事实再一次被水晶心肝玻璃人儿的齐姐儿指出来了——他正是人在心不在，看似慈悲，实则在雪上加霜地伤害着齐姐儿。
他冲动地推开门，欲要找齐姐儿道歉和好，却发现对方已经不在家中了。原来齐姐儿将诸葛光气走之后，一个人在客厅里哭了好久，直到静下来，突然听见一阵*声。她好奇地去寻时，发现*声是从齐飞屋里传出来的。
齐飞仰躺在床上，似乎正做着噩梦，牙关紧咬，涕泪交流，嘴角吐着白沫，喉头不断发出*。齐姐儿吓了一跳，赶紧上去推他：“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快醒醒！”
推了数下，齐飞幽幽睁开眼睛，一把抓住齐姐儿的胳膊：“妹妹，我的好妹妹，救我！”
“你究竟怎么了？”
齐飞绝望地哈着气：“烟！我要烟！”
齐姐儿明白了。齐飞这是鸦片瘾犯了。
米价转眼从几百元一石涨到了几千元一石，他们的那点儿现金，在飞涨的物价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如今一家人的柴米油盐，都由诸葛光供应。可齐飞的大烟，诸葛光自然是不会供应的。
齐姐儿又心疼，又气急，又犯难：“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这会儿让我上哪儿去给你弄烟！我看你莫若趁这个机会戒了吧！”
齐飞痛苦地一字一顿：“要戒……也不能在这一时……总得让我缓缓……不然……会出人命的。”
齐姐儿觉得这话倒也在理，可她实在想不出法子：“这会儿上海滩哪里还有烟卖呢？即便有，我是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去找诸葛光要的话，只怕他也不会给。”她为难地咬着嘴唇。
齐飞见她有松口的意思，有如绝望中抓住了浮木：“妹妹，你要真想救我，还有法子。”
数小时之后，一辆黄包车停在马斯南路路口，车夫对车上的齐姐儿和齐飞说：“再往里厢不能走了，请先生小姐就在这里下车吧。”
齐姐儿一身朴素装扮，手里拿着一个布制坤包。她从包里摸出零钱来付了车钱，在齐飞的搀扶下下了车。这会儿的齐飞可和数个时辰之前判若两人，气定神闲，身轻如燕。
家里没有钱，无论是法币、中储券还是军用票都没有，齐飞怂恿齐姐儿将米斗里的米拿去换鸦片。他说：“没了米，诸葛光总不见得看着我们饿死吧？再说如今大米是硬通货，比什么钱都要值钱！”
齐姐儿还在犹豫，被齐飞要死要活地缠磨着，到底换了身衣服，将家里的米斗倒空，装了两个小口袋，和齐飞一人拿着一个，到了虹口的一个白面馆——即是由高丽浪人经营的地下烟馆里，换了十余枚鸦片丸子，齐飞当即就拿了烟枪填上一丸，在躺椅上来了一番吞云吐雾。
此刻兄妹俩沿着马斯南路一路往徐家汇路走去，路过法国公园门口，只见一个个面容愁苦的男女老少陆续不断地从公园里走出来，肩头扛着米袋，往法租界周边拉着的铁丝网边走去。网的那边有同伴候着，先将米袋丢过去，人再翻网而入。
齐飞好奇，拉住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爷叔，问道：“老兄，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那爷叔上下打量齐飞兄妹，因齐姐儿这会儿素着脸，又是病中憔悴，那爷叔竟没认出她来。他见兄妹俩衣饰考究，想必是有钱人家的子女，便说道：“租界里的米价贵上了天，你们有钱人自然是不惧的，我们穷老百姓哪里吃得起呢？喏，这是法国公园黑市里米囊贩卖的米，比租界里的便宜许多，大家就用这个法子，偷偷运了进去。
齐飞知道，这是极危险的行径。仗打到这里，日本人战备吃紧，恨不能将上海滩的每一滴油都榨出来。因此原本最富庶的孤岛，成了日本人“割羊毛”的重地，米价涨上了天，正中日本人的下怀，工部局早就发出公告：国米一粒也不许运入租界。
齐飞问道：“不怕吃枪子啊？”
爷叔答：“这里是个死角，日本人来得少。不过要真碰上了，也只好自认倒霉。”他的视线转到铁丝网的旁边，那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几口棺材，里面是被日本人当场打死的运米者，放在这里派杀鸡骇猴的用场。
说话间，他们已经和爷叔一起走到了铁丝网前。爷叔将肩上的米袋扔给网那边候着的男青年，就预备翻过去。齐飞见他到了那边，拉着齐姐儿，想绕铁丝网走到约百米远的关卡铁门处进租界，没想到齐姐儿却踌躇起来。
齐姐儿说：“哥，我们也从这里进去吧。”
齐飞看看她：“你这样子，怎么翻网呢？不要紧，我们身上没有违禁物，日本人和伪军不会为难我们的。”
齐姐儿吞吞吐吐的，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听见有人尖叫一声：“日本兵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队日本宪兵端着枪，一边用日语吆喝着一边迅速跑过来，淡黄色的军服象征着魔鬼的颜色。在靠近铁丝网的地方，他们开始开枪，齐姐儿眼见身边的一个年轻人随即中枪倒地，吓得魂飞魄散，还好齐飞一把将她扑在地上，才躲过了流弹。
日本兵跑近了。未来得及逃跑的百姓在他们的喝令下，沿着铁丝网站成一排。一个军官模样的日本人上前巡视，立刻对唯一的青年女性齐姐儿发生了兴趣。齐姐儿今日穿着蓝色粗布旗袍，脂粉未施，病容犹在，但仍不掩身段姣好，姿容秀丽。
日本军官走近齐姐儿，托起她的下巴，强迫她和自己对视。齐姐儿的大脑一片空白，稍后只觉得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流下，她意识到自己小便失禁了。所有有关日本人的传言在脑海里打转，这样的恐惧是前所未有的，甚至十一年前在北平被军阀的公子抢走的那一夜，与今相比也可算天堂了。
日本军官发现齐姐儿的旗袍湿了，淫邪地笑了一下，转头对身旁的手下说了几句什么，立刻走上来两个日本兵对齐姐儿进行搜身。他们粗暴而不怀好意地沿着齐姐儿的粗布旗袍捏捏摸摸，另有一个日本兵从背后架住齐姐儿的两个胳肢窝，不让她躲闪，也不让她倒下。
齐姐儿的目光绝望地乱闪，对住了齐飞血红的眼睛。他试图上来解救齐姐儿，被身旁的日本兵用*一下子打倒在地，只能对日本军官身旁那个看似中国人的翻译官喊：“你快点对日本人说，我们没有藏米！她是齐大官，齐姐儿啊！”
翻译官果然凑在日本军官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日本军官听着，面无表情，高深莫测。这时两个日本兵完成了搜身，垂首立正，仿佛在报告没有发现藏米。日本军官不甘心地上下打量瘫软的齐姐儿，突然在她的脚边发现了她的坤包，命令日本兵打开坤包。
齐姐儿一把搂住坤包，就像搂住救命稻草。但这完全没用，只一下子，她就被一个日本兵拨到了一边，他拾起坤包，拉开锁扣，包口朝下往地上一抖。
哗啦啦啦，从包里抖出了约莫一碗的生米。
日本军官和日本兵们发出了一阵哄笑。哄笑里的意味令人齿冷，仿佛得意，仿佛得逞，仿佛心照不宣。
齐飞傻了眼，不知道齐姐儿的坤包里怎么会藏着米，却不知齐姐儿到底还是怕对诸葛光难以交代，趁着齐飞和烟馆的人理论的工夫，偷偷用坤包好歹扣下一点儿来，谁知这会儿惹了*烦。
齐姐儿看着铁丝网旁黑黢黢的一排棺材，吓得浑身直哆嗦，又哭又喘地匍匐在地上，喊了声：“哥！”
她这一喊，齐飞倒醒了神，刚才的一袋烟给他打了强心针，他立即从地上跳起来，跑到日本军官面前，努力挤出一个滑稽讨好的表情，连比带画，如小丑一般，也不知说了什么，只盼望对方能被自己逗笑一下，事情能有转机。
可日本军官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突然拔出手枪，指着齐飞的脑袋。齐飞吓得扑通一声跪倒，日本军官哂笑一声，收回枪，让手下将被打死的年轻人的尸体抬到一边，其余被搜出藏米的人排成一排押走。有一个中年人的腿部中弹了，流着血，面色惨白，也被押在队伍里上了囚车。
铁丝网旁除了日本兵和翻译官，转眼只剩下齐姐儿和齐飞。日本军官让翻译官告诉齐飞，他可以走了。齐飞刚因为这句话眼睛一亮，就见两个日本兵一左一右地架起了齐姐儿，飞快地向关卡处走去。其余的日本兵，包括那个日本军官，则列队跟在后面。
齐飞站起来，开始跟着日本人的队伍小跑，边跑边央求：“你们这是要把我妹妹带到哪里去？啊？我们错了，我们不该藏米，我们认罚，行不行？要不，你们抓我，放了她，抓我！抓我！是我把米放在她包里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人搭理他。他一时跟着日本军官跑，一时跟着翻译官跑。跑到翻译官面前的时候，对方对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用唇语告诉他：“走吧。”
在租界关卡处，齐飞眼见着齐姐儿被日本军官扛起，向岗哨塔楼里走去。这塔楼三层楼高，二楼往上有个亭子间。齐姐儿在日本军官的怀里疯狂地踢打着，一边骂，一边哭，一边求。
齐飞疯了，一次次地想挣脱日本人，一次次地被*打倒在地。只见日本军官和齐姐儿的身影在旋梯上转了两转，转眼就进了亭子间。进去之后的齐姐儿反倒没有声息了，像死一般寂静。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不知什么时候，齐飞眼里的血管爆裂了，血珠子挂在脸上，此刻看出去，到处都是一片血红色。就在这血红色的世界里，他突然听见塔楼顶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哥！”
一个蓝色的身影从塔楼上飘落下来。落到地面上。前后也就半秒时间，但在齐飞血红色的眼睛里，好像电影的慢动作那样长。
当天晚上，诸葛光赶到四明医院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层层戒严。沪上歌后齐姐儿被日军强奸未遂、被逼跳楼的消息，轰动了整个上海滩，愤怒的人群集结在医院外面，等待着齐姐儿进一步的消息，一旦她宣告不治，一场游行抗议势在难免。
日方已经通过汪伪政府发出了公告：强奸未遂概不存在，事实是齐姐儿违反规定，试图向租界内走私大米，被当场拿获，畏罪跳楼。
四明医院的朱院长是诸葛家的世交。诸葛光托了他，才得以越过戒严，进入医院内。朱院长将他带至一个病房前，沉痛地说：“能做的都做了，进去告个别吧。”
诸葛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那间病房的。他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齐姐儿，而是趴在病床上哭得像个小孩子的齐飞。齐飞边哭边说：“让我去死！老天爷，让我去死！不该啊，我的妹妹，这可害苦了你啦，要不是我逼你拿米去给我换大烟，你也不会遇到这些事情啊！这可叫我怎么活……”
诸葛光轻轻地、轻轻地挪动。他心里害怕，怕一旦越过齐飞，看到床上的齐姐儿已经是一具尸体。
齐飞发现了他，出乎意料地，站起来扑向他，一拳打在他脸上：“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畜生！但凡你像个男人，早早娶了她，她也不会有今天！”
诸葛光任凭齐飞的拳头落在身上，目光与床上的齐姐儿相接。还好，她的眼睛还是睁着的，尽管脸色铅灰，气若游丝，面上罩着氧气面罩，腕上连着吊瓶。她的眼睛看见了诸葛光，一亮，快速地眨眼，示意他走近。
诸葛光过去握住齐姐儿的手，泪如雨下。齐姐儿的双眼温柔地看着他，抬手敲敲自己的氧气面罩，示意要说话。诸葛光想了想，替她将氧气面罩摘下。
齐姐儿笑了笑：“真是的，每……一次，总是不想在你面前显得难看，最后却总还是难看。”
齐姐儿说到这里，仿佛已经力竭，闭目喘了几口气。诸葛光想把氧气面罩重新给她戴上，被她拒绝了。她休息了一下，又对诸葛光说：“你说过，我是你见过的最美、最聪明的女人。”
“是的。”
“但不是最好的女人，是吗？”
诸葛光摇头，又点头，涕泪纵横。
齐姐儿说：“下辈子，我也想像黄小姐那样，有个好出身，当个好女人，那，你会不会多喜欢我一点？”说完，她殷切地看着诸葛光，盼望着他的答复。
诸葛光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泣不成声，而齐姐儿眼里那点光芒，一点点地散尽了。
就这样，一代歌后齐姐儿，在距离自己的三十岁生日还差两个月的时候，一缕香魂，悠悠断绝。诸葛光握着那只渐渐变得冰凉的玉手，只觉得一颗心空空茫茫，和齐姐儿初识的那个夜晚，突然跃至眼前，那情，那景，那般佳人，自己的一颗心曾经那样的悸动；之后又与她那样别离，那样重逢，直到今早还让她那样的伤心。
他在齐姐儿的床头跪了下来，痛哭流涕。突然听到空中依稀传来话语声，似梦似真，不由自主地侧耳聆听：
生逢乱世，奈何情关。欠泪的泪已尽，欠命的命已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