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姐儿去世三周年了。
根据她的遗愿,骨灰没有被送回北平,而是留在上海,埋入万国公墓。在她三周年忌日的这一天,许多歌迷自发地在她的墓前堆满了鲜花,以红玫瑰为主,这正是齐姐儿生前常常被用来打比方的花。
诸葛光在人潮散尽的黄昏时分才出现,轻轻地将一束晚香玉放在齐姐儿的墓前。暮色渐合,花香初露端倪,诸葛光看着墓碑上齐姐儿那清丽无俦的笑容,脑海里浮现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晚上,自己摘了一朵晚香玉送给她,也就从那个时刻开始,注定了一生一世的纠缠。
今天,他本来叫了齐飞一起来,被齐飞拒绝了。齐姐儿去了的这三年里,齐飞一直痛恨着他,指责他是造成齐姐儿不幸的罪魁祸首。不过指责归指责,齐飞并不拒绝他的接济。如今齐姐儿的这个大哥,完全是诸葛光的责任了。诸葛光也做好了养他一辈子的打算。
诸葛光在齐姐儿的墓前站了良久,又想起了她临终前说的话,说来世想投胎做一个好人家的女儿。他眼底发潮,对着墓碑喃喃说:“战争结束了。日本人投降了。又是太平世界了。你来吧,投胎到一个好人家,这一世好好享受幸福、美满。唱你喜欢唱的歌,演你喜欢演的电影,不要再遇到不争气的家人,也不要遇到薄幸的爱人……”
他说不下去了,转身拭泪离开,突然听到擦身而过的黑色轿车里,传出温婉清甜的歌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诸葛光定住了。那是黄莺的歌声。她已在两年前迁往内地延安,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鲁迅艺术学院学习文学和戏剧,也参演了多部爱国主义电影和话剧,《一江春水向东流》就是其中的一部,而她为电影演唱的同名主题曲早已传遍大街小巷。
此刻的黄莺,不知身在何方。抗战胜利后,很多延安的文艺界人士都回到了上海,不知黄莺是否在此列。诸葛光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徘徊在黄家大宅的附近。黄家大宅早已不姓黄,全面沦陷以后即被汪伪政府征为驻沪办公联络处,日伪武装军警日夜守卫,市民不得近前,但诸葛光还是喜欢隔着马路眺望黄家大宅里透出的灯光,想象曾经透过灯光印在二楼卧室窗户上的那个温柔倩影。
如今,她该回来了吧?
战争结束了。一个时代终结了。也许有些事情,也该随战争一起走进回忆;而有些事情,将随新时代一起势不可当地到来。
诸葛光突然迫不及待地期待与黄莺的重逢。
山本亨挂上妙妙的电话,走回庭院。在庭院中央清朗的月光下,大哥山本男仍然在血泊中抽搐着。
距离山本男剖腹自杀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了。山本亨是他选择的唯一助手,其他的家眷和仆人,则都已提前送走。山本亨确定山本男采取了教科书式的剖腹方式:将军刀刺入左肋骨下面的腹肌,接着将刀遽然向右转,割破胃脏,再向上猛切。可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后的大哥,依然活着。
山本亨曾请求帮他的忙,但被山本男拒绝了。他挣扎着,从沾满了血的衣襟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匕首,用颤抖的手,一刀刀割向自己的颈动脉。
一个小时后,山本男醒来,发现自己仍然活着,他再次拒绝了山本亨要帮忙的请求,又割了自己一刀。他跪在地上,左右摇晃,在一时昏迷一时清醒中度过了接下来的一小时。这时的他,甚至连再拿起刀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仍然用眼神阻止山本亨的帮助。山本亨唯一被允许做的事情,是在他气绝后替他收尸。
就这样,当山本亨赶到国际饭店的套房时,天边已经出现了第一道曙光。再有不到四小时的时间,他就将踏上那艘由失败者组成的遣返船。
稍迟,妙妙打破静谧问:“不用回去收拾行李吗?”
山本亨苦笑:“哪有什么行李?本来想给你留一些钱,但都被没收了。”他知道,妙妙已经有段日子没有收入,积蓄也所剩无几。他从背后搂住妙妙,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说:“对不起,不能留下来。”
也许是纯粹出于好奇,妙妙问:“既然不能留下来,为什么不开口让我一起走?”
山本亨再一次苦笑了。她在胜利的一边,还不明白失败对失败者意味着什么。他将空身踏上多年未见的母国,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是同盟国的管制军队,是饥饿困苦的同胞,是将延绵不知多少年的赎罪之涯。但比起那些正充当无偿劳力修挖铁路的同胞,那些不愿投降而冻死在长白山密林里的同胞,那些和山本男一样剖腹自杀的同胞,他仍然可算是幸运的。
妙妙仿佛看到了他的心思,用丝毫不带同情的声音说:“你们的梦想破碎了,但你们不值得同情,因为那个梦想,原本就是不正义的。”
山本亨不以为忤,轻声回答:“那是他们的梦想,不是我的。”
妙妙转回身,看着他的眼睛问:“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山本亨看进她的眼睛深处,没有回答。
妙妙问:“不恨我吗?我接近你是为了你的大哥,不只如此,我们还一直在找机会杀掉他。”
山本亨平静地回答:“用不着了。我的大哥,山本男,已经在几小时之前剖腹自杀了。”
妙妙震惊,默然,也明白了刚才令山本亨耽搁的原因。面对命运这样的书写,她觉得不能也不必再开口安慰,于是他们剩下的最后时间,就在彼此沉默的拥抱中度过了。
在后来妙妙长至耄耋的岁月中,她常常陷入对这个叫山本亨的男人的回忆之中。而这些回忆中最鲜明的画面之一,就是他们最后的拥抱。城市在脚下重生,无数的冤魂在欢呼,乾坤等待着用血和泪审判,他们在地狱之门开闭的间隙里紧紧相依。
临别之前,她送他到门口,说:“山本君,我给你唱首歌吧,我还从来没有为你一个人唱过歌呢。”
说罢,她便轻声唱起来。她唱红了那么多首纸醉金迷的歌,可从没有人知道,她自己最爱的,却是这首《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云淡星稀。夜色真美丽,只有我和你。才逃出了黑暗,黑暗又紧紧地跟着你,啊,今夕何夕。
他认真听她唱罢,抬手抚她的脸,轻声说:“别了,淑子。”
房门关上,电梯上来又下去,将他带出她的生活,将她留在满室的寂静和震惊里——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北海道时用的名字?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难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全部的真相?
她颓然跌落在地毯上,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说:“你爱中国诗词,应该也知道那句‘千年修得共枕眠’。从此以后,各自安好,便是千年。”
此时的黄莺,确已回到上海。
黄家大宅仍然没有被归还,她和阿爸、新姆妈被国民政府安排住进陕西北路的一座花园洋房里。三层楼的洋房,住了六户人家,地方自然同从前不能比,况且邻居里起码有两家是专为监视黄莺而来。
阿锋也和她一起回上海了。《双十协定》以后,国民政府同意中共在马斯南路一百〇七号设立了办事处,但不许挂牌,对外只能称“周公馆”,阿锋和一些同志工作、吃住都在这里。
抗战胜利之后,她与阿锋果然如约在解放区重逢,也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本来,阿锋想在解放区内完婚,但她坚持要回到上海后,在阿爸和新姆妈的见证之下嫁给他。
如今,她和阿锋都回到了上海。明天,就是毛脚女婿正式上门的日子。她已经提前向阿爸和新姆妈介绍了阿锋,本以为会遇到些阻碍,没想到阿爸居然十分满意。
虽然国民政府在胜利后从日本人手中接管了上海,可他们昏庸贪婪,心里只有“劫收”,不管市民困苦,街上三天两头爆发罢工。大家都私下说,这天下迟早是共产党的。这种时候,有个共产党高官当女婿,实在再称意不过。
倒是新姆妈,找了个没人的时候问黄莺:“诸葛公子,回来以后见过吗?”
黄莺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无声地摇了摇头。
新姆妈问:“不要见一面?真的忘记他了?”
黄莺强笑道:“姆妈,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后不要再提了。再说,这种事体,剃头担子一头热,终归无用。”
从阿爸和新姆妈那里出来,黄莺赶往复兴中路的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她和阿锋约了在这里见面。此处的主人是当年追随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元老程老先生,德高望重,连国民政府也卖他几分面子。他私下支持共产党的革命理念,因此复兴中路上的这幢洋房,就成了中共地下党和进步人士的秘密聚会场所。
黄莺赶到那儿的时候,程太太碰巧正在听唱片。程太太五十多岁,秀丽优雅,是黄莺的歌迷,看见她格外高兴,招呼她到唱机旁,亲手放自己的歌曲。
黄莺含笑,将唱针跳到《明月寄相思》这一首。这首歌不如《一江春水向东流》那样红,但却是她演唱时最饱含感情的,她只觉得,这首歌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自己的心上,敲中了自己最伤感脆弱的地方。她一直想当面谢谢这首歌的词曲作者,却一直没能联系上,署上的只有“佚名”。
她正和程太太一起听歌,听见身后有人招呼:阿锋到了。程太太识趣地离开,将客厅让给他们两人。她见阿锋今日仍旧穿着平日的一身衣服:蓝色棒针衫翻出白衬衫领子,敞着深褐色夹克衫,下面是卡其色便裤。因方才走得急了,额角沁着汗。
黄莺拿出帕子给阿锋擦汗,阿锋捏住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黄莺转身,拿出自己带来的印着“新新公司”的纸袋,往外面一件一件掏:一套章华料子的褐黄色暗纹西装,箭牌皮鞋,哈德曼呢帽和领带,说:“这是我买的,你明日换上,阿爸肯定喜欢。”
阿锋看她一件件掏,含着笑,却说:“我还是穿我平日的衣服吧。我就是我,扮作旁人去见你阿爸,反而不好。”
黄莺一想,回道:“你说得对。就这么办吧。”
阿锋憨笑,知道她明白自己的心意。两人一时无话,依偎着看窗外的一轮秋月,但觉心意相通,静好无限。阿锋突然意外地提起了诸葛光。
“明天下半天去见你阿爸姆妈,上半天却是诸葛光约了我。”
黄莺心内一动,问道:“他约你?有什么事情?”
“他在电话里没说,但我想,应当与他最近遇到的麻烦有关。沦陷期间,他为‘华影’写过歌。早几日‘中电’宣布,凡是参加过华影活动的,都要论汉奸罪。他是歌王,恐怕首当其冲。”
黄莺听了,知道兹事体大,心底好一阵难过,面色煞白。阿锋见她的模样,柔声安慰道:“你莫急,也未必就这样糟糕。即便真是如此,大家再一起想办法。”
黄莺听了这话,脸色稍好,稍迟,又渐渐转红,期期艾艾地说道:“阿锋,这件事真难为你。我并不是……对他还有旧情,只是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总是想见着他好,不愿见他落难。”
阿锋拍拍她的肩膀:“你不必解释,我都省得。你的心肠,见一只小鸟儿受罪也是要难过的,何况是老朋友?我帮诸葛光,倒不是为了你,而是知道他并非真的反动亲日,想来多半还是政治上太过幼稚。”
黄莺连连点头:“正是呢,他正是这样的人。若不是有你帮助,我从前不也是如此吗?”
“你如今就不幼稚啦?”阿锋说着,刮了一下黄莺的鼻子。
第二天上午,阿锋在他的办公室里见到了诸葛光。诸葛光手拿一张“中电”的文件,急着为自己辩解:“我是给华影写过电影插曲,可那是《红楼梦》啊!《红楼梦》有什么政治性呢?我不过是写了一些宝玉黛玉想对对方讲的话……”
阿锋一看,那张文件的标题是《关于沪上文艺界人士涉华影事务的处理决定》,下面所列出的人名中,诸葛光的大名正是赫然在目,难怪他如此着急。
他耐心等诸葛光说完,才说:“你说了很多,却忽略了事情的本质——华影是伪政府、大汉奸张善琨开的,他们的电影,反动的也好,不反动的也好,归根结底都是为发展亲日喉舌服务的。你口口声声艺术,艺术如果沦落到敌人的手里,就成了武器。”
诸葛光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想说些什么,终于闭嘴,化为一声长叹。良久,他再次开口:“我是支持革命的,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阿锋沉默。
诸葛光说:“你如今在共产党身居要职,请你帮忙为我讲两句话,还我一个清白。”
阿锋依旧是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会尽力去试一试的,包括提供你曾参与刺杀阿部次郎事件的证据。不过请你理解,恐怕效果不大。老实同你讲,如今我们与国民党之间,局面非常复杂,是敌是友,还待最后的水落石出。我的话到了中电那儿,到底派不派得上用场……”阿锋摇摇头,表示不乐观。
其实还有些话,他不便与诸葛光说,抗战胜利之后,毛主席远赴重庆与蒋介石签署了《双十协定》,期颐于和平从此常驻中华大地,可这边刚握完手,那边蒋介石就迫不及待地调集了二十六个师、三十万人准备歼灭中原军旅,朱老总已经通知全军做好内战准备。
他虽未说出口,诸葛光也从他的神色中猜着了一二,叹了口气,沉思片刻,说道:“也罢,你也不用再为难。我今天来之前已经想好了,若你这条路走不通,我就到香港去。”
“香港?”
诸葛光点点头:“最近很多文艺界人士都在离沪赴港,也有朋友叫我一道走。先前,因为一些原因还在犹豫……至今也没有她的消息,想来她多半过得很好……既如此,我也不必再犹豫了。”
阿锋听懂了诸葛光的话,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想了想,说:“那也好。香港倒确实是个遮风避雨的好地方,也适合你。你到了那儿,会重新找到可作为的天地的……据说如今赴港的船票一票难求,这我倒是找得到人,你需要吗?”
诸葛光摇摇头:“不必麻烦了。”他说着,就站起身来,重新戴上帽子,恳切地望着阿锋,道,“你是个好人,虽然这次未能帮上忙,我还是一样谢你。”
他的这句“你是个好人”倒说得阿锋惭愧起来,也站起来支支吾吾地说道:“阿四……就是黄莺,我同她,就快要结婚了。”
诸葛光闻言大吃一惊,一时间脸色煞白:“这么说,她回到上海了?”他想到自己还在傻傻等着黄莺的消息,她却连回到上海都没有联络自己,又与旁人有了婚约,不由得一阵心灰意冷;又想起从前自己一再地伤了她的心,她却是一次也没有为难过自己。归根结底,是造化弄人,自己一次一次地辜负错过了她。于是惨笑着勉强道:“原来你们最后走到了一起,也好,也好。”
“我告诉她,你们见上一见吧?”
诸葛光又是凄凉一笑:“不见了,莫要给她引上什么麻烦才好。她跟着你,再好不过,你就替我同她告个别吧。”
妙妙在淞沪码头的铁栅门前,等着开栅登船。
栅门前的人越来越多,像压力蓄积的洪水。妙妙渐渐地也承受不住,不得不尽力用肩膀和手肘为自己留出一点儿喘息的空间。这会儿,没有人在乎她是不是大明星。
突然,让人窒息的压力松开一个空隙。妙妙听见一个声音在她头顶喊:“妙妙小姐!”
她抬头看去,是诸葛光。他正用自己的脊背,护在妙妙的身后,这正是那洪水减缓的原因。
妙妙又惊又喜,叫道:“诸葛先生!”周遭十分嘈杂,她不得不提高音量,“你也坐船去台湾?”
诸葛光喊道:“不,去香港,从台湾转道。你去台湾?”
妙妙摇头:“也不是,我转道去南洋。”
说话间,工作人员将栅门打开,汹涌的潮水眼看就要一拥而入,却被一排持枪的巡警挡在门外,接受验票的检查。人群中登时爆发出哀求和哭喊声,等候者们多半都是没有船票的,巴望着能先上船再补票。此时的上海滩,唯一比米票更贵重的东西,就是这张船票了。
妙妙和诸葛光都是有票的。他们和其余有票者形成一条令人艳羡的队伍,等着验票上船。这时,一个身影突然从旁边扑出,径直扑到诸葛光的身上,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诸葛光吃了一惊,待细看时,却发现那是个令自己又嫌又恨的人:长发发。
长发发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没头没脑地哀求着诸葛光:“诸葛先生!侬发发善心!带我一起走。我再留在这里,命也要丢了!只是死活弄不到船票!侬带我走!让我做下人用人都可以,哪怕就把我当成一条狗,求求侬!求求侬!”
诸葛光想起齐姐儿可以说是死在这个人手上,恨得咬紧牙关,使劲挥胳膊:“你走开!我没有多余的船票!”
长发发的眼泪鼻涕一齐抹在诸葛光袖子上:“诸葛先生!我知道,因为姐儿的事情,你恨我!我要是早知道最后会害了她的性命,打死我我也不会做啊!你把我当成坏人,你不知道,我姆妈,也是信佛的!我虽然坏事做绝,可是我告诉自己,只谋财,绝不害命,从头到尾,我没有故意害过任何人的性命啊!”
诸葛光听他这样说,心又软了下来,好声好气地回答:“我真的没有多余的船票。这里一票一人,没办法通融的。”
长发发痛哭失声。
一旁冷眼旁观的妙妙这时有所行动,从坤包里拿出一张船票,递给长发发:“这是明天另一趟船——太平轮的船票。别人邀我一起去,我不去了,这票也用不着浪费。你拿去吧。”
长发发意外之喜,一时间竟呆住了。待反应过来,一把抢过船票,对妙妙深鞠一躬,在旁人既羡又妒的眼光中,飞速离开了。
诸葛光与妙妙结伴上了船,诸葛光替她找到船舱,放好行李,自己才回到船舱。妙妙坐了一会儿,心里头滋味难言,想着在离港前再看一眼上海,就来到甲板上,没想到又在这里遇到了诸葛光。
他也在凝望着岸上,似在与这个自己出生、长大的故乡默默作别。见到妙妙,他礼貌问候,又忍不住问道:“怎么会这种时候去南洋?是有家人朋友在那儿吗?”
妙妙摇摇头,笑道:“没有人。不过我会唱歌,会跳舞,想来也不至于饿死吧?”她答得古怪,诸葛光也不便再问,但听得妙妙说了一句越发古怪的话,“战争归战争,人总要有真情,诸葛先生,你说是不是?”
只这一句,诸葛光虽然不解,只觉得对方十分真诚可爱,不由得由衷说了一句:“是。愿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轮到妙妙问他了:“你怎么也走了?是因为中电整治的事吗?”
诸葛光点头,苦笑道:“也想了办法要留下,托了人,终究没有用……”
妙妙问:“你这一走,黄莺怎么办?齐小姐已经去了三年,你们俩也该有个好结果才是。”
诸葛光自然知道她与黄莺曾是闺密,也不奇怪她对自己和黄莺、齐姐儿之间的事如此了解,只惆怅地叹了口气,说:“到了如今,我已经没有能力好好保护她,也不是她最佳的选择。倒不如就此离开,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
这时,只听得汽笛一声长鸣,响彻天空,轮船起锚,缓缓离开淞沪港。船下抢票的人潮一齐停住了喧嚣,向船上即将远离家乡的陌生同胞挥手道别。乱世毕竟泯灭不了人情,只是要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才会显露。
诸葛光和妙妙也都住了口,用沉默迎接这最后的时刻。突然,他们的视线都被码头上的一幅巨型海报吸引了。那是杜月笙大佬正在举办的“上海小姐选美大赛”,不知道多少佳丽参加,多少达官贵人捧场,如今只剩下最后三名,真是斗得桃姝李艳,难分上下。
霎时间前尘往事,一齐涌上心头,两人不禁对视苦笑。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像是感应到他们内心的激荡,海关大楼的钟声恰在此时敲响,深沉的“威斯敏斯特”乐曲再次在空气中回荡。无论发生过什么,无论经历过多少别离,这个城市,永远在继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