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打扮得神气十足的童子军从南京东路上整齐地通过,旁观的人们却都在流泪。
孩子们不过六七岁模样,白净可爱,有超出年纪的安静懂事,口中除了随带队老师喊的口号之外,别无嘈杂。
他们喊的是日文口号。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的父母,都已经死在日本人的铡刀之下,以他们的年纪,还只懂得悲伤而不懂得仇恨。
他们是“上海日文讲堂”的第一批学员。这所学校的中国孤儿们,统统被日本教师们精心授日文,传日风,从小灌输日本人比“支那人”天生高贵的奴化思想,他们是即将被画上诅咒的白纸,是即将被种毒的灵魂。鲁迅先生说:“所谓悲剧,就是把最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约莫如此。
鬼子,其心可诛。
旁观者的心也碎了。这景象简直与孩子们的父母被杀时同样可怖,不,是更为可怖。有青年的拳头握起来,似乎预备冲出人群,却被旁边姆妈模样的人含泪拉住了。
妙妙与丘麟也在人群中,用厚厚的围巾掩住脸颊,墨镜遮眼,静观着这令人须发怒张的一幕。妙妙的热泪打湿了围巾,直到身旁的丘麟拽了她一下,双双拔脚离开人群。
他俩并肩沿南京东路步行到国际饭店,一路上都没有人开口说话。进了房,妙妙将半湿的围巾除下,墨镜摘下,露出右眼的黄金眼罩,坐在沙发里陷入沉思。
这场仗打到现在,多少叫人有些灰心。本以为要不了一年半载,就能将侵略者逐出我中华大地,结果国民党军节节败退,接连将东北、上海、华北的主权拱手相让;八路军及新四军成立之后,虽在局部捷报频传,但难改战争大局。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连上海滩的租界也沦入日本人手中,倭寇气焰更加嚣张,将英美停靠在上海港内的战舰尽数击沉,租界内除德籍之外的外国人都被关进龙华集中营。如今的上海滩,竟成了一座暗无天日的魔窟。
这时,妙妙听见丘麟说出了她正想听的话:“事到如今,我们必须做些什么了。党国决定,派我们这个小组去执行一项重要任务。”
“什么任务?”
“刺杀山本男。”
刺杀山本男行动,代号“抽薪行动”,是军统上海区情报组副组长丘麟向组织自愿请命的行动。他在请命的血书上这样写道:“若能在此时此刻暗杀日本总领事,必能重挫敌军,扬我士气,更不要说为千千万死在山本男指挥刀下的英魂报仇。丘麟深知此事极为不易,只因妙妙已潜伏在山本男身旁三年有余,深得其信任。此女胸怀大义、行动果断,可以成事。丘麟愿意带全体组员全力一试,此一去做好牺牲准备,若被俘当即自绝,绝不做有负国家党国之事。”
此时在国际饭店的套房内,丘麟正色对妙妙说:“若不是你,组织万万不敢筹谋这项行动。但要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你愿意吗?”
妙妙的回复是凛然的一句话:“我是陈作龙将军之女。”
丘麟知道无须多说,当下与妙妙布置详细。时间,就定在本月中华电影公司于新亚大饭店举行的酒会上,届时妙妙将作为华影重点推出的女影星之一登场。参与者除他二人之外,还有两位妙妙从未碰过面的同组组员。
当天的酒会上,山本男做开场发言,说到华影要完成使命的关键,在于唤起中国人对日本的亲近之情,为此,妙妙等几位中国籍演员的存在是至关重要的。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华影将投拍一批符合大东亚共荣圈主题的影片,在全国范围内推广,结束满映仅在“满洲国”境内发挥影响力的历史。
他的发言引起了在场者的热烈掌声。随后,妙妙与其他两位女影星登台,款款向众人行礼。她当日着一身茶色灯芯绒套装,帽檐、袖口、衣摆均滚着白色狐毛,又是领时尚潮头之举;右眼上的眼罩换成了白金镂花,不仅不显得多余,反而更添几分神秘,美艳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宴会厅。满厅的日本人将她视为摆脱了狭隘民族主义的电影女神,山本亨亦是脸上发光。
妙妙一边向鬼子们颔首微笑,一边在心中回顾着今日的行动计划,每一个细节都来不得丝毫大意:一会儿,她得将同事指到山本男今日乘坐的车前;接着,想法子将司机引走,好让同事潜入车内安装*;山本男上车,车子开动后,丘麟与另一同事会在回领事馆的途中尾随车子,若山本男侥幸从爆炸中逃脱,则将其当场击毙。
一个着白色套装、戴白手套的侍应生将托盘端到妙妙面前,彬彬有礼地问:“小姐,还要香槟吗?我们有美国的上好威士忌,要来一杯吗?”
妙妙一凛:这是暗号。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丘麟组的另一组员——朱晔。她状若无事地取了一杯香槟,悄悄将一个小纸团落在托盘里,用余光看见朱晔将其掖进手套里。她知道,稍后他便会换身衣服,到纸团上所指的车辆位置埋伏起来。
朱晔扮作的侍应生转身走了。背后有人招呼妙妙,是同来的另一位女影星上官云在问她:“妙妙小姐,我去洗手间补补妆,侬要一道伐?”
妙妙急忙称是,放下酒,两人挽了手往洗手间走去。到了洗手间,上官云站到镜子前,妙妙却不好意思道:“我肚子有点不舒服,上官小姐,你一会儿不用等我,先走好了。”
她在隔间里等了片刻,听得上官云踩着高跟鞋出去了,轻轻出来,从侧门行至新亚大饭店的外头,在右转的街道里找到了山本男的车,以及正靠在车上百无聊赖的司机。
司机看见了她,急忙立正招呼。她微微一笑:“刘哥,辛苦啊。我一只耳环找不到了,你帮我寻寻,是不是早上来的路上掉在车里了?”
司机弓身在车后座找,妙妙在一旁候着。她知道在不远的地方,朱晔一定在紧紧地盯着这里的动静。司机找了一会儿,歉然地告诉妙妙,没有。她点点头:“没关系,想来是丢在别的地方了。对了——这是方才上官小姐给我的雪茄,你知道我素来不抽这个,给你吧。”
说着,她从坤包内掏出一个银制雪茄盒子,启开,里面是六支粗大的雪茄,每支上都印着明显的字样:COHIBA[1]。
她看见司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当然知道,这司机是个老烟枪,生平最馋山本男的雪茄,有时连山本男的烟屁股也要拿起来吸上几口。果然,这时他满脸垂涎三尺的模样,说:“妙妙小姐,这可是上好的货色啊……真的给我?”
“我妙妙什么时候哄过人?”妙妙说着,白他一眼,手又往前递递。
这一次司机毫不犹豫地接过,揣进怀里,感激涕零地说:“那就谢谢侬了。”
妙妙一点头,往宴会厅里走,临进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满意地看到那司机已经迫不及待地找角落解馋去了。
又一个时辰之后,酒会进入尾声,山本男先行告辞。妙妙被山本亨揽着腰,和众人一起送山本男出来。司机已经提前接到通知,将车开上甬道处候着。妙妙看了看隔着窗玻璃向自己赔笑的司机,心想这汉奸自打日本鬼子打进来之后,就一直对鬼子鞍前马后,这一趟给山本男陪葬,也不算枉死了。
山本男似笑非笑地往人群里看了一圈,这一圈似乎看得特别久、特别用心;然后后脚跟一碰,钻进车里。眼看车辆就要发动,一旦车速开上二十码,*会在五分钟之内爆炸。妙妙有种尘埃落定之感,心内大大松气,继而一阵欢喜。
这时,让她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山本男突然摇下车窗,对山本亨招了招手,让他也上车去。山本亨松开她,跛着还在复健中的右腿上前,弯腰和山本男用日文说了几句,意思是他还和妙妙有约。山本男不耐烦地说:“是公事,快上来!”
山本亨转头对妙妙温柔而歉然地笑了笑,说:“我让司机一会儿折返回来送你。”说完就上车了。
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妙妙差一点伸出手拉住山本亨,但她克制住了自己,看着山本亨坐稳了,再抬头对她一笑。他身旁山本男的目光,也阴沉沉地锁在自己脸上。
她说:“等等。”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拉开车门,将手中的拐杖递给山本亨,说,“你忘了这个。”
山本亨一笑,接过拐杖,拉住她在嘴唇上吻了一下。她关上车门,直起身,对身后哄笑的众人娇嗔一眼,好像是对公然秀恩爱感到不好意思。
车子开走了。妙妙在台阶上呆立了一会儿,也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方才山本亨匆匆留在唇上的那个吻,是微温的;昨夜在自己床上时,则是滚烫的。可短短五分钟之后,他就将随车里的另三个人——山本男、副官和司机,变成飞溅的血肉。
妙妙还未来得及回过神,只见一辆军车又风驰电掣地驶近停下,从上面跳下一列日本兵立定站好,就有另一队日本兵从饭店一侧押了一个人出来。妙妙一看他们押着的那人,登时头上冷汗涔涔而下:是朱晔!
朱晔的目光,似有意又似无意地从她的脸上滑过,看起来除了面色苍白之外,倒还算镇定。到了车前,押他的一个日本兵朝他的腿弯踢了一脚,他就爬进车里,士兵们全部上车,转眼间车子又发动了。
妙妙出于本能,想要上前一步,却被一只手及时拉住了。她回头,拉她的人是上官云。上官云秀眉微蹙,不易觉察地冲她一摇头,妙妙心念飞转,重新不露声色地站稳时,却见载着朱晔的军车已经开走了。
上官云笑道:“妙妙小姐,你的车子还没来,不如我载你一程吧。”
上车之后的上官云,立刻敛去笑容,正色告诉妙妙:他们今日的行动已经失败了。朱晔动手之际,被路过的士兵擒获,之所以没有嚷嚷出来,是山本男特意留了一手,号令手下不要打草惊蛇,暗中观察朱晔同党的异动。
妙妙被上官云的话惊出一身冷汗。好险!方才山本亨上车的时候,抑或是朱晔被捕之时,倘若自己自制不够,流露出一丝半点的蛛丝马迹,只怕此时已经与朱晔一样,被送进了七十六号[2]。
她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上官云:“你是谁?”
对于她的这个问题,上官云没有回答,而是嫣然一笑道:“妙妙小姐,国际饭店到了,我们后会有期。”
那一晚,妙妙和丘麟共同在国际饭店的套房客厅里度过了无眠的一夜。他们清楚,这一夜,最难熬的人绝不是他们,而是朱晔。
丘麟发现了妙妙的焦灼,安慰道:“你放心,朱晔与我出生入死数年,我深知他绝对可靠。若实在受不住,他的后槽牙里事先埋好了毒药,只要用力咬破,五分钟人就过去了,毫无痛苦。”
今日,他的经验让他在远远地看见军车驶来时就觉察不对,没有按照事先的计划跟上山本男的轿车。也亏得如此,才没有中山本男反跟踪的埋伏。只是事出紧急,他无法通知里面的妙妙和朱晔。
听闻此话,妙妙忍不住恻然,问道:“你们每人都装有这个吗?”
“是的。”
“那为何不给我也装上?说不定哪一日……我也用得上呢。”
丘麟却说道:“你的使命,到此暂时告一段落了。”
“什么?”妙妙意外抬头,“是因为今日的任务失败吗?”
丘麟摇头:“不。今日你虽未被山本男逮住,但只怕他已经怀疑到你身上,你需要避避风头。你对司机说那雪茄烟是上官云给你的?”
“是。说起来,这上官云又是何人?是你们的人吗?”
“是中共的人。这个细节,我回头要去打点一下,莫要露了破绽才好。”
又是一阵沉默。
妙妙倚在沙发上,身心俱疲,想要尝试睡一会儿,终究还是睡不着。在这个夜晚,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已成鬼却还留在阳间,有人为正义走过奈何桥。妙妙擦掉不知不觉中淌下来的眼泪,又问:“朱晔就这样牺牲了?我们就这样放过山本男了?”
丘麟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里吐出来的:“山本男的这条命,迟早是我们的。”
[1]知名雪茄品牌。
[2]其全称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工总部”,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汪精卫伪政权奉日军令设置于上海市的特工总部,坐落于上海静安区极司非而路七十六号(现万航渡路435号),简称“七十六号”,内设酷刑拷打抗日之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