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被贞娘神神秘秘地约了去姆娘那儿碰头,到那儿的时候,她意外地发现:诸葛光也在。
姆娘被娘姨陪着去三角地菜场了。她最近身体好了些,知道黄莺今天要过来吃饭,说要去买黄鱼回来,做小小姐最爱吃的雪菜黄鱼。
贞娘对阿宝使了个眼色,阿宝会意地走到窗前,从窗帘的缝隙里监视着房外的动静。黄莺这才留意到屋子里的气氛很诡异:大白天的,整个房子都密密实实地拉着窗帘,全凭电灯照明。她不由自主地看了诸葛光一眼,发现对方也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贞娘看到阿宝在窗口那儿对自己点了点头,这才正色对黄莺和诸葛光说:“摩西会堂那边,出事情了!”
“什么事?”诸葛光立即问。
“日本人不知道从哪里接到线报,怀疑到了那里。这几天辰光,已经去那里搜查过好几次了。”
诸葛光嗟叹:“要命!一周之前我还给马丁拉比送过钱去,这几天没有从他那儿得到任何消息。”
“马丁拉比的通讯渠道应该已经被日本人监控了。他不联系你,应该也是不想连累了你。”
诸葛光关切地问:“那两位朋友都还安全吧?”
贞娘答道:“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搜出来。但如果再有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诸葛光思考着:“那么,就要赶紧想办法阻止日本人再进去搜查,或者想办法把他们俩转移出来!”
贞娘摇了摇头:“转移现在是不可能了。负责这件事的日本人是一个少佐,叫阿部次郎,他盯得很紧,在会堂周围布置了重重监控,现在出来,等于自投罗网。”
“那该怎么办呢?”
“不要着急。”这时突然有人接口。诸葛光和黄莺循声望去,发声的是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人,他刚才一直背着光坐在灯前,此刻站了起来,面露友好的微笑,向黄莺和诸葛光缓步走来,并伸出一只手:“你们好,我叫雷霆。”
这个叫雷霆的男人瘦削结实,面容清隽,有开阔的额头和智慧的双眼,令人观之便生可亲可信之感。诸葛光和黄莺分别与他握了手,他的巴掌很大,干燥温暖。他继续接着刚才的话说:“不要着急,组织上已经有计划了。”
黄莺一头雾水:“组织?什么组织?”
诸葛光叹了口气,看着黄莺说:“你难道从来没想过他们是什么人吗?他们是共——产——党!”
黄莺用疑惑的目光,挨个环顾屋子里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人。雷霆不怒自威,贞娘透出隐隐的杀气,阿宝也不再是一个憨厚的圆胖子了。她的视线又落到诸葛光身上。还好,诸葛光依旧是那个诸葛光。
诸葛光用平静的语气问:“什么计划?你说的该不会是——”
雷霆用手刀比了比自己的脖子,明确无误地说:“杀。”
黄莺打了个冷战。
诸葛光连连摇头:“杀?怎么杀?想在租界里杀掉一个日本军官,谈何容易!租界外面更不可能。再说,杀掉一个日本军官就有用了?还有别的日本军官。”
雷霆不疾不徐地回答:“有用。你知道,日本人和犹太人的关系是不错的,他们轻易不愿意得罪犹太人。这次的搜查,日本人也顶着很大的压力。阿部次郎的上司已经屡次喝令他停止搜查,但是这个少佐素来与上司不和,想要抓住这件事建下奇功,所以还在暗地里搞调查。一旦他不在了,这件事肯定不了了之。”
诸葛光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雷霆的解释,也同意了杀掉阿部次郎这件事。黄莺此时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诸葛光——一个作为男人,毫不犹豫地做杀死敌人的决定的诸葛光。
诸葛光继续问:“具体的计划呢?有安排吗?杀死一个卫兵重重的少佐,不容易啊!”
雷霆目不转睛地盯着诸葛光,诸葛光也目不转睛地回视着他。无声的交流在两人之间进行着:
——我可以信任你吗?
——我和你一样,都是中国人。
最终,雷霆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不错,整个计划最难的地方,在于怎样让阿部次郎离开他的卫兵,独自一个人。根据我们这段时间以来收集的信息,阿部次郎哪怕在睡觉的时候,也都至少有两个卫兵护卫。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只有一个——在教堂做忏悔的时候。”
“做忏悔?”
“是的,你想不到吧,这个阿部次郎,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每个礼拜日,他都会到教堂去对神父做忏悔。尽管他在做完忏悔的当晚就会再次杀人。”雷霆嘴角的微笑看起来很讥讽。
诸葛光说:“所以,只能选这个时机……”
雷霆点头:“是的,这是最好的时机,也是唯一的时机。阿部次郎做忏悔的时候,不允许任何人跨进教堂大殿,卫兵只能在门外守候。整个大殿只有两个人:忏悔室外的他,以及忏悔室里的神父。如果我们能够潜进忏悔室控制住神父,就可以得到一分钟的时间,用一分钟的时间杀一个人,足够了。但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整个过程必须保证绝对的安静,否则门外的卫兵会立刻冲进来。”
雷霆的计划,听起来很周密也很有道理,但直到目前为止,黄莺还没有听出这个计划和自己有任何的关系,为什么贞娘要巴巴地把她骗过来参与这一切。
仿佛是为了回答她的疑问,雷霆温和的视线转到她的身上,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关于阿部次郎,还有一个信息是很重要的,那就是——他是黄小姐的忠实歌迷。黄小姐,其实你曾经见过阿部次郎一次的,就在百代公司的庆功宴上。”
他这么一说,黄莺想起来了。原来庆功宴上那个特意来给自己献花的日本军官,就是阿部次郎。
雷霆看到她若有所悟的神情,接着说:“那么黄小姐,如果让你来想,谁能够让阿部次郎在一见之下,不会生气、叫嚷,而只会意外,甚至有些高兴呢?”
黄莺愣住了。
容不得她做丝毫考虑,雷霆一鼓作气地说下去:“只要你能够吸引住阿部次郎一分钟的注意力,我们在忏悔室里埋伏的同志,就可以用带*的手枪将其一枪击毙。阿部次郎的身材很高,如果瞄准他的后脑心,子弹会从黄小姐你的头顶上擦过去,绝不会伤到你分毫。”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诸葛光就喊了起来:“胡闹!我坚决反对!”
贞娘和窗前的阿宝都被他的喊叫声吓了一跳。贞娘连忙制止他:“诸葛先生!你不要叫,会有危险的!”
诸葛光压低了声音,仍然坚决地说:“绝不能把阿四搅在这件事里!要我出钱、出力,都没问题!我读书的时候学习过射击,如果需要,我可以亲自去干掉这个日本人!”
雷霆缓言相劝:“诸葛先生,你的爱国心,我完全理解。但是,也请你不要剥夺了黄小姐的爱国心。你说不要把她搅进来,可惜,作为中华儿女,眼看祖国被侵占,此时此刻,还有谁能够置身事外,还有谁不是已经被搅进来了呢?”
雷霆的话果然像一道惊雷,瞬间就将心如乱麻的黄莺震醒了。现在她有些理解五分钟之前的诸葛光了,理解了他的果决、平静。因为在个人的小情绪之外,这是一个“大”,大到来不及恐惧、犹疑,是哪怕作为涓滴流水,也会毫不犹豫地汇进去的那个“大”。
她直视着雷霆的眼睛,回答:“我愿意。我愿意去。”
雷霆也看着她,渐渐地,眼睛里露出赞许的微笑,说:“好,既然这样,我们就布置一下具体的细节。时间,就在本周日,地点在四川北路的怀恩堂。你要记住,这个计划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一定要让阿部次郎站起来,而且要站直了。否则一击不中,不仅打草惊蛇,你还会陷入危险。我们的同志,到时会尽一切可能保护你。”
阿部次郎少佐,二十七岁,1937年来到中国,出生在日本东京四名坂町街区的一个没落武士家庭,毕业于东京陆军学校,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今晚,在仙乐斯夜总会里,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当他如常坐在最靠近舞池的座位上欣赏完黄莺小姐的演唱,并立刻着属下献上鲜花时,发现黄莺小姐并未像平常一样,只是微微颔首收下鲜花,随即快步下台,而是掀起眼帘,看着自己的方向,并微微一笑。
为着这个微笑,阿部次郎那晚入睡时浮想联翩。第二天上午去教堂的时间,也比平时晚了大半个小时。他边跪在圣像前祈祷,边等待属下去请神父。
不一会儿,神父从侧门处进来,对他微微一笑,径直进了祈祷室。阿部次郎回头,示意属下全部退到外面,看着他们关上大殿的门,然后坐到祈祷室外的小窗口前。
小窗口里一片沉默,沉默的时间似乎比往常要来得久,然后听见神父低沉的声音:“你可以开始了。”
阿部次郎正要开口诉说,突然警觉到又有一个人从侧门进来了。他的第一反应是伸手摸住了腰间的手枪,可回头看的结果却令他大吃一惊:走进来的人竟然是黄莺小姐!
阿部次郎松开了摸枪的手,又惊又喜地说:“黄莺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黄莺对他的这句话没有反应,也许是因为这句话里除了“黄莺”两个字,其他都是用日文说的。她穿着件淡蓝色立领衬衫,米色西裤,脸色苍白,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挤出一个微笑。她的嗓音也很奇怪,似乎梗着喉咙说:“谢谢你昨晚,还有上次送我的花。”
阿部次郎听懂了“谢谢”这两个中文字,知道黄莺将眼前和前两次的自己对上了号,心里一阵高兴,又一阵迷乱。如果站在面前的换一个人,阿部次郎一定会凭着本能感觉到不对劲和危险;可站在眼前的是黄莺小姐,自己几年以来的偶像,她穿着那身衣服显得多么美丽,阿部次郎觉得心跳得很厉害,好像变成了情窦初开的少年,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阿部次郎转头面向黄莺站直了。说时迟,那时快,一把黑色的枪头无声地从祈祷室上方预留好的小孔里伸了出来,就在阿部次郎再一次开口说出第一个字“黄……”的同时,一颗无声无息的子弹精确地击中了他的后脑,从眉心穿出,擦着黄莺的头皮飞过去,嵌进金色的立柱里。
阿部次郎连叫也没有叫一声地朝前方倒去。
阿宝赶在他落地之前从祈祷室里飞身闪出,托住了阿部次郎的尸体,将它拉进了祈祷室。贞娘用另一柄枪指着神父,从里面走了出来。
黄莺瘫软在地上,但随即就被阿宝和贞娘挟裹着朝侧门转移,在那里,诸葛光正等着接应他们。他们必须在卫兵发现及神父苏醒之前离开这里。
他们四人刚跑到四川北路武进路口,就听见怀恩堂那边传来一阵骚动,随即发出砰砰两声枪响,日本人的搜捕开始了。
这比他们预想得还要早。
他们决定兵分两路,贞娘和阿宝沿着四川北路继续跑,诸葛光带着黄莺转进武进路。按照事前的计划,如果被日本人发现了,贞娘和阿宝可以伪装成出来采办的用人,诸葛光和黄莺则伪装成情侣。
此刻诸葛光放慢了脚步,但没有松开搂着黄莺的手。这是必要的,因为黄莺脸色苍白,几乎快要站立不住了。她怎么也无法忘记阿部次郎在自己的咫尺之前,从活人变成尸体的过程。诸葛光看着她,听着鸣枪声越来越近了,心里焦急。这样的一个黄莺,如果被日本人看见了,是无论如何都会起疑的。他下定了决心,站住脚步,扶住黄莺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说:“阿四,我们不一起走了。你自己往前走,注意要尽量平静下来。我回头走,去引开日本人。”
黄莺惊呆了:“什么——这怎么可以?”
诸葛光坚决地:“事到如今,只有这样办。”
“太危险了!你会送命的!”她紧紧拉住诸葛光的衣襟,“不!不要这样!我们一起走,还有机会!”
没有机会了。日本兵的脚步已经就在街角,分分钟就要转到他们所在的小巷。就在这时,黄莺和诸葛光身后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人用力将他俩拉了进去。
黄莺在黑暗中落入一个陌生而温暖的怀抱,等到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忍不住小声惊呼道:“阿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