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妙妙订婚山本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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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上海,初夏。

这向来是上海最美好的季节,梧桐初繁,梅雨未至,衣衫渐薄,大街上满是精心装扮的淑女。

但这个初夏显得特别黯淡。其实黯淡的又何止上海,阴云笼罩着整个太平洋。在太平洋的另一边,法西斯们开着坦克大炮节节挺进,用黑暗替代一座又一座城市的光明。在太平洋的这一边,人们越来越不愿意谈到未来。这整座城市是一个悲观的气泡,没有人想要戳破它。

最终戳破气泡的是一阵歌声。它来自一位老者。老者身着旧竹布褂,头戴破草帽,手持一把三弦坐在街边,轻调音律,过门响处,便开始苍凉激越的歌声:

一战于淝水,再战于临沂,三战于徐州,四战于随枣,终换得马革裹尸还,马革裹尸还。

围观者都知道,他唱的是刚于日前战死襄阳的张自忠将军。将军殉国后,由蒋介石下令,三十八师师长黄维刚带领百人敢死队,冒死于战壕中抢回了将军遗骸。重庆大葬当日,十万军民恭送灵柩,期间日机三次于头顶轰鸣,无一人躲避。

丘麟驻足在老者的面前听了片刻,轻轻将一张大额法币放在老者身边,便上得楼进到妙妙的房间。妙妙正倚在窗前,窗户打开,显见也听到了老者的歌声。

丘麟没有打扰她。他知道,妙妙从这首歌里感受到的,一定比寻常人更多。一直到妙妙关上窗,回过头看他一眼,他这才说道:“战局时不我待,你与山本亨的冷战,是不是也应该告一段落了?”

妙妙反问道:“我那些小打小闹的情报,真的有意义吗?我看不如算了也罢。”

丘麟被她轻率的态度搞得有些生气,说道:“怎么没有意义?上一次仁丹的任务,我们执行得有多漂亮!你这条线,目前对党国来说举足轻重!容不得你这样任性胡闹!”

妙妙吐了一口烟圈,平静地回答:“别对我喊。我从来没有从你那里拿过一分钱,也不是你的部下,更不是你们那个党的成员。你知道的,你对我并没有约束力。”

丘麟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问道:“好,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不理他了?你该不会是真的爱上他了?”

妙妙又吐了一个烟圈,似笑非笑地看了丘麟一眼,这才和盘托出:“我之所以突然不理他,是要让他爱上我。”

“什么?”

“我想要的可不是杀个把汉奸,或是阻止一两样阴谋的情报,我想要的,是能够真正左右战局的情报、改变历史的情报。想要达到这个目的,我就不能只是山本亨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所以这一趟,就叫作逼宫计,逼得他,要么弃我而去,要么彻底走过来。”

丘麟明白了:“原来如此。可你就不怕,逼宫计的结果,是把他逼走了?”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门铃声响起了。妙妙与丘麟警觉地对视一眼,轻挪到门口的猫眼儿处向外一看,用唇语告诉他:门外的正是山本亨!

丘麟用手势告诉她不要开门。可山本亨已经从猫眼儿的暗影知道了门里有人,用低沉的嗓音央求:“是我。请开门吧。”

妙妙想了想,将丘麟推进卧室,反锁上卧室门,将门打开了。

山本亨靠在门框上,脸上是预备就这样靠上一整夜的神情。妙妙在看到他的第一秒有一阵近乎反胃的感觉,她知道,那是由于过度的紧张。

山本亨似乎很意外她会开门,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敲门了。他开口问:“为什么突然不见我了?”

妙妙淡淡地说:“不为什么,不想见,就不见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因为那一晚。是我做错了吗?”

妙妙摇摇头:“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

“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从不要费力要来的东西。”

“真傲慢。”山本亨叹息,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边说,“我已经和她分手了。”

妙妙猛地推开他,抬头问:“真的?”

山本亨苦笑着,将衬衫的领口拉开,向妙妙展示胸骨上一处新近包扎的伤口:“看,这是她开枪打的。”

妙妙细看那伤口,确是枪伤,纱布上隐隐有一块圆形的血迹,她将一根丹蔻浓艳的指头按在那块血迹上,山本亨疼得*了一声。

“她的枪法很好,她是故意不打死你。”妙妙将食指从枪眼处缓缓移到山本亨的心脏位置,说,“我的枪法也很好。你现在跨进这扇门,如果以后再敢有别的女人,我就亲手用枪射穿你的心脏。你想好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说完,她后退一步,在房门里凝视着山本亨。山本亨紧紧盯着她,一步跨进来。

她仰头吻他,听见他用日文说了一句“私は本当にあなたが好きです(我是真的喜欢你)”之后,又用中文,“嫁给我吧。”

一个月之后,妙妙和山本亨在日本领事馆的小宴会厅里举行了订婚仪式。日本领事馆共有三个宴会厅,这是最小的一个。当天并没有做特殊的布置,这一方面是因为订婚在日本并不是盛大的礼仪,结婚才是;另一方面是因为妙妙和山本亨说好了:他俩的订婚要保密进行。

话题是由山本亨提起的,他问:“你说,咱俩的订婚,要不要公开?”

妙妙横他一眼:“怎么订婚还有不公开的吗?你到底是娶妻,还是偷人?”

山本亨笑道:“话不是这么说。我是替你考虑,万一公开了,你的生活会不会受影响?”

妙妙装出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的样子,皱着眉头说:“这倒是的。怕是我也难在上海滩待下去了。莫不如你就带我回日本吧。”

“仗没打完,我怎么回得了日本?”

“那我就搬到领事馆与你同住,你派人保护着我。”

“危险太多,即便派人二十四小时保护着,总也有个眨眼的时候。”山本亨也皱起了眉。此时上海滩的几股地下力量将暗杀汉奸搞得风声鹤唳。如果妙妙公开投日,中共特科、戴笠的军统,想必都会以她为头号暗杀对象。

山本亨说:“我们的订婚,还是暂时保密吧。这也是我大哥的意思。”

妙妙眨了眨眼:“这样麻烦,还不如不订也罢。”

山本亨笑了,搂住她的腰,说:“就是想把你这个坏女人归为我的,怎么样?”

妙妙撇一撇嘴:“我就不信,你这辈子能就此忠贞?再也没有旁的人?”

山本亨看着她的脸,正色道:“你既说到这里了,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从此以后,我们的心灵必须忠于对方,但可以有生理情人。”

“这算是什么劳什子约定?”

“你到底约是不约呢?”

妙妙看看山本亨,答道:“约。那就说好了,只能是解决生理的情人,像川岛芳子那样动情动心的,也不能再有。”

“好。”

妙妙靠入山本亨怀里,依偎着他的胸膛,听着里面那颗鬼子的心徐徐跳动。这颗心,总算被逼宫计逼成了自己的。

秘密订婚也好,说真的,她还真没做好与大明星妙妙这个身份彻底告别的准备。

小宴会厅里,除了山本家的家眷外,客人只有三四个,都是山本男的亲信。山本亨曾问过妙妙有没有什么可靠的朋友想要邀请,妙妙想了想,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的朋友,想必不会上这儿来吧。”

订婚仪式很简短。山本男作为男方家长致辞,大嫂代替女方家长致辞,妙妙与山本亨交换信物。

气氛是浪漫而肃穆的。

妙妙一早在大嫂的协助下梳妆好,脸上敷了厚粉,唇红一点;身着付下和服,宝石蓝色,衣裾处绣着鸳鸯图案,但不像正式礼服那样有绘羽;发型也梳成日式的胜山鬓,前面以樱花点缀,侧方插了她自己收藏的一支据说是清朝军机大臣毓朗贝勒次女恒香格格用过的和田白玉步摇。她此刻看起来就像一个娇艳的日本新娘,在满是日本人的宴会厅里水乳相融,毫不突兀,低头鞠躬时,颈后那一片雪白丰泽,连山本男的目光也情不自禁停驻了好一会儿。

妙妙躬身将一束干海藻[1]递到山本亨手里,同时接过他递来的干墨鱼,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有种奇异的感觉:她的同胞们正被当作牲口一样戴上脚镣,赶进箱子里,发往他们必将丧生的异乡当牛做马,而她却和凶手中的一名在这里结下婚盟。

今晨用早餐时,她在《译报》上看见一张由外国记者冒死在南满铁路沿线偷拍的照片:一百多个中国的青壮年男子,*着上身,像蚂蚱一样被麻绳拴成一串,正被提着枪的日本军人赶上一节火车车厢。那位拍摄照片的外国记者说,这些男子都是被日军抓住的中国壮丁,有些是在回家途中被抓走的,有些是从家中的储藏室里被搜出来的,他们都将被塞进一节节车厢里,发往日本,在那里修筑铁路直到死去,如果他们在下车时还未死去的话。

她的注意力被照片里的一个年轻人摄住了。那个排在队伍末尾的年轻人正回过头,对故乡做最后的一瞥。他的眼神是如此难以形容:哀伤、认命、心死,仿佛他此刻虽还顶着人的躯壳,却在内心中已经接受了这一世为人已经结束的事实。

照片上其他的车厢上也安着窗栏,窗栏上有年轻的手交错着,想必是日军从其他地方抓的壮丁。一列车有十多个车厢,每个车厢里百多个年轻人,一千多个年轻人就这样从他们自小生长的生活圈里蒸发了。

妙妙的一口羊角包噎在嗓子眼里,怎么也咽不下去。她冲到洗手间里干呕了几声,想起了此时不知身在何地的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不得不承认,今天的山本亨显得格外英俊。倒不是因为他的武士头,或领口布满精美刺绣的纹付羽织袴,而是他脸上难得一见的正经神色。平常见他,多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今日却将其一扫而空,让妙妙几乎相信:他是真的爱着自己的。

其实她心里当然清楚。像山本亨这样的人,与自己有相似之处:都是不疯魔,不成活。他就算有爱,爱的也不是自己,而是眼下的这出大戏。他是入戏了。与被占领国的弱质佳人相爱,这个剧本想必令他满意得紧吧?

要说妙妙今天没有一个朋友在场,也不确实。门外,穿着司机制服的丘麟正透过后视镜紧盯着领事馆的门口,想象着此刻在宴会厅里发生的一切。

今早来这儿的路上,他曾问过妙妙:“你知道你现在走的是一条什么路吗?”

妙妙不答,他于是自己揭露了答案:“你正在走一条不归路。”

妙妙逼宫计的成功,让丘麟了解了这样的一个事实:这个女人的谋略与魄力,都不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他打算从此后要给予妙妙更多的行动自主权。但是当妙妙告诉他自己要与山本亨订婚的消息时,连丘麟都觉得:这一趟深入敌腹,是否走得太远了。

后座传来一句话:“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

丘麟知道,妙妙引用的正是张自忠将军生前的话,但觉荡气回肠,无言以对,稍迟又说道:“我有必要提醒你,你现在已经被组织严密监控。”

“什么!为什么?”

“你与山本亨订婚之后存在叛变的风险,我已经向组织做了汇报。”

妙妙愤怒,沉默。

丘麟说:“你虽然是个很近似男人的女人,但到底是个女人。”还没等妙妙来得及反驳,他又接着说,“山本亨才是个男人。到了真相暴露的那一天,能够做到公私分明的那个人,是他,不是你。到时候,要除掉你的就不仅仅是组织了,还有他,以及他背后的日本人。”

妙妙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捏紧了拳头,问:“组织……要除掉我吗?”

丘麟摇摇头:“暂时还没有这样的指令。但是,如果你有任何的轻举妄动,恐怕离进渣滓洞的那一天就不远了。”

“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告诉我?这样做不违规吗?”

对她的这个问题,丘麟没有回答。

妙妙想着丘麟的话,以及“不归路”这三个字,从五脏六腑里涌起一股寒意。确实,她在这条路上走得如此之远,会不会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譬如现在,如果丘麟再也不出现,她该怎么证明自己和一个日本人订婚是出于别有所图?

她又想起了父亲。父亲昔日,集结旧将军马,歃血出发的那一刻,应当也清楚自己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吧?在前有敌人,后无援兵,粮草不发的锦州,父亲的那一队人马,杀到最后一颗子弹、最后一滴血,彼时他该是怎样的心情?

妙妙觉得,她能看得见父亲倒下时微笑的模样。父女连心,她知道一定是这样,不会有其他的可能。因为唯有这条不归路,才是无憾的路;而其他的路,都难抒这胸中热血。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订婚仪式甫落,山本男便把妙妙叫进了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见已经换上便服进来的妙妙天真烂漫地问:“大哥,找我何事?”

到了今天,山本男有点儿看清这个女人的心了。他已经知道了妙妙和山本亨因着川岛芳子吵架后又和好的消息。这一趟醋可算吃得厉害,这妙妙再风流,终究是个女人。

他对妙妙说:“从现在起,你就是山本家的一员了。等到战争结束了,我们会把你包装成弃暗投明的女英雄,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当日本女人。”

妙妙抿嘴一笑,状似愉快得很。

山本男接着说:“不过,山本亨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你们订婚的消息,目前要对公众保密。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会亲自向公众揭示你的身份,作为中日友好的最佳证明。但现在,我还需要你保留中国女明星的身份,方便为大日本帝国传送情报。”

“谢谢大哥!”

“眼下,我就有一桩任务要你去执行。”

妙妙假装吃了一惊的样子:“什么任务?”

“我要你帮我挖出上海滩里藏着的国民党特务。”

[1]日本订婚习俗,男女双方要送对方特别的礼品,干海藻和干墨鱼都有特别的象征意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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