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齐姐儿筹款补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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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齐姐儿上次与诸葛光不欢而散,足有一个月了。他不找她,她也不主动联系他,心底暗暗地恨,借忙碌来消化忐忑和思念。

再说这一个月,她也确实是忙碌的。干爹为她新投拍的电影《富贵春梦》且不消说,仲先生那边找她找得急,有时候一天十几通电话。股市的形势一片大好,仲先生不断催促她追加资金,如今她所有的积蓄已经尽数投在其中,账面的盈利接近翻番,家里她和齐飞尽是一派喜气洋洋。

可这几天,仲先生的电话突然消失了。饶是她于经济一窍不通,也从连日的报纸和广播里知道了股市大跌的消息,换了她频打电话找仲先生,可对方总是不在,今天中午终于找到了,一味地对她唉声叹气,意思是如今股票已经跌到了底部,可她的仓中再无筹码,想要补仓也没机会了。这种时候看着齐小姐有钱不能赚,于他经纪人来说,实在是件再痛苦不过的事情,因此这几日才未联系她。

仲先生说,想要重新盈利,只有一个办法:以现在的低价,再重新大力买入股票。可这会儿她哪里还有钱呢?万般无奈之下她去找齐飞商量,这种丧气事也唯有齐飞能和她贴心贴肺地商量。

果然,只听了几句,齐飞就搞明白了“补仓”是怎么回事,并且用一句话精准地将局势概括出:“你要拿钱去翻盘。”

齐姐儿没否认。现实就是这么回事。她对齐飞说:“怎么办?就这样输了,我实在不甘心。要不……把我的首饰卖了?不过也卖不了多少,倒是那副点翠头面,可能还值几个钱。”

“你傻呀,放着现成的金山不去找,卖什么破铜烂铁呀!”

齐姐儿不解:“什么金山?”

齐飞点了点她的脑门:“傻姑爷呀!”

说起诸葛光,齐姐儿曾与他就金钱观有过一番对话。起因是诸葛光好奇地问:“你为什么将钱看得那般重呢?”

齐姐儿倒被他问得奇怪:“这世上谁不将钱看得重呢?”

诸葛光没回答,心里却在想:我就看得不重。我看和你差不多年龄光景的黄莺,也将钱看得不重。

齐姐儿心里也在想:你将钱看得不重,是因为你从来没缺过钱。可我一直缺钱,就算如今也缺。且不说你到今天,也没和我提过“婚约”两个字;即便你我有约,我大哥齐飞呢?北平也好,上海也好,我们始终没有自己的宅子,让他今后如何成家立业呢?我怎能将钱看得不重?

这是一次无声胜有声的探讨。自那以后,他俩很少再谈起和钱有关的话题。特别是齐姐儿,明白了诸葛光在金钱观上与自己差之甚远,也就不愿再强调彼此之间的缝隙。

她不是没有发财的机会。以她齐姐儿的天姿国色,即便到了这孤岛时期,排队想要一亲芳泽的达官贵人也不在少数。还有干爹,曾经半开玩笑地要让她真正成为自己的女人,她是这样回答对方的:“干爹,这世上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干女儿却只有一个。就让我在您身边,做一只讨您欢喜的八哥鸟儿,不好吗?”

干爹哈哈一笑,接受了这种定位。

无论多么需要钱,她从来没有想过委身于男人去换取钱,可眼下的情形确实难办。干爹那边,已经预支过一次电影片酬,剩下的一半再预支,着实说不过去。如今的孤岛又不比从前,演出的机会也几乎没有。她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去找诸葛光。

诸葛光住在蝶村,与齐姐儿同在愚园路上,不过步行数步的距离。

她轻轻敲门,心里头又委屈又缱绻。委屈的是到底还是自己先让步了,缱绻的是即使不是为了钱,自己原也打算让步了。

诸葛光来开门。倒是一句话未问,相对只是傻笑。半晌,他拉她进去,关上门,齐姐儿的粉拳刚捶在胸口,樱唇也终于被渴望地衔住。

厮磨了一会儿,诸葛光倚在卧室床边看齐姐儿对镜整妆,心里不由得流过唐代朱庆余的词句: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字里行间的意思叫诸葛光心头一阵燥热。这时,齐姐儿从镜前回眸对他一笑:“傻子,还不快忙你的事去。紧瞧着我做什么?还没个瞧够的时候吗?”

诸葛光去书房了。齐姐儿独自对着镜子梳妆完毕,再抚了抚新烫的靡撩卷发[1],整了整宝石蓝织锦缎的扫地旗袍,心里头美滋滋的。她早就打定主意:今儿要为诸葛光做一顿地道的京城大餐。他吃惯了江南风味,她要让他好好尝一尝皇城根下的味道。

她一早就和齐飞打了招呼,这会儿一个电话,不多时,用人就将两大篮子食材送来。她就进厨房忙活起来。

荤菜两道。一道“它似蜜”,据说是乾隆爷给起的名儿,食口偏甜,想必诸葛光会喜欢;一道“爆三样”,用瘦肉、猪腰、猪肝和冬笋爆炒,香得邪乎。

素菜两道。“笃咸茄”,茄子她头天晚上就切好,晾了一夜,此刻和炒香的黄豆、葱白、姜片、大料一起煮,起锅后再淋上热花椒油;“凉拌心里美”,当然,地道的心里美萝卜这会儿是没有的,只有用普通的红心青萝卜代替,红红白白,倒也好看。

还有一个汤,名字极简:熬白菜。可其实呢,熬的是羊肉汤底加酱,再加海米、猪肉丸子,把钴子自然也是没有,只好将白菜尽熬,一直熬成烂泥,最后成汤浓白如乳汁,正适合倒春寒日大快朵颐。

如今要在上海滩凑齐这些东西可着实不易。市场上买不着冬笋和海米,她无奈去寻单帮客[2],单帮客听了她的话,苦笑着说:“齐小姐,如今大家连米都吃不上,谁还有这些精致玩意儿呢?”

后来她出了高价,才有一个铁路公司的员工,替她从浙江乡下寻来一些。还有一碟子艾窝窝和驴打滚,是她特意托了人从护国寺桂香村买了来,还好天气冷,在火车上不得捂坏。

齐姐儿手脚伶俐,这么复杂的菜色,也不过一个钟头就忙好了。汤还在火上,她去书房寻诸葛光。

诸葛光仰在椅子里,面前堆着曲谱,手里抓着小提琴。他作曲有时用钢琴,有时用小提琴。齐姐儿唤了他几声,他犹若未闻,提了声音再叫,他好似被惊醒,看了一眼齐姐儿,突然眼睛一亮,从椅子里一跃而起。

诸葛光往客厅里跑去,齐姐儿莫名其妙地追在后面。只见他跑到钢琴前,打开琴盖,叮叮咚咚地弹了几句,叹了口气,颓然盖上琴盖,说:“还是不对!”

齐姐儿又好气又好笑,说:“傻子,饭好了,你要不要来吃!”

诸葛光坐到餐桌前,齐姐儿满心期待地盯着他的表情。只见他夹起一筷子“它似蜜”塞进嘴里,嚼两下,咽下去;又夹起一筷子“笃咸茄”塞进嘴里,嚼两下,咽下去。

齐姐儿忍不住问:“好吃吗?”

诸葛光一愣,答道:“好吃,好吃。”可他脸上的神情却分明表示:他这会儿压根儿不关心自己吃了些什么。

齐姐儿赌气,自个儿盛了一碗米饭,浇上两勺熬白菜,一气吃了;又把艾窝窝和驴打滚各吃下一个,也不顾节食减肥;最后再吃下去半盘子“心里美”,只是吃的时候,心里可一点儿也不美。吃完了,她拿出食盒,将剩菜统统打包,嘴里咕哝着:“你不吃,自然有人吃。齐飞不知央了我多少次,让我给他做京吃呢!好心当作驴肝肺!”

打包完了,她还是忍不住,又去书房里看诸葛光。他依旧还在对着曲谱发呆,一直到再次被齐姐儿的声音惊醒。

齐姐儿说:“哎,我问你,你……有钱吗?”

诸葛光茫然:“嗯?多少钱?”

“越多越好,我最近有点急事要用钱。”

诸葛光指指卧室的方向:“他们给我现金,我都放在床底下的箱子里,你自己拿。银行里还有一些,我打个电话让他们支给你。”

居然这么容易,出乎齐姐儿的预料。她不由得脱口而出:“就这样?”

“怎样?”

“你也不问问我拿钱去做什么?”

诸葛光微笑着问:“那你倒是说说,你拿钱去做什么?”他知道齐姐儿吃喝用度都考究,向来开销大。唯一的顾虑是这钱拿去了免不了也有齐飞的一份,不过这会儿刚和齐姐儿和好,他不想在这种事情上纠缠。

齐姐儿俏皮地一撇嘴,还是那句话:“偏不告诉你。”她上前在诸葛光脸上啄了一下,“写你的歌去。”自己回卧室床底下翻箱子。

那是一口黑色皮箱,四周用深棕色皮带固定。齐姐儿从前见诸葛光摆弄过它,以为不过放着些无用家什,没想到此刻打开让她大吃一惊:箱子里都是一卷一卷的百元大钞。齐姐儿飞快地点了点,一共是四万多元!

此时诸葛光写一首歌的价码是两百元,和齐姐儿灌一张唱片的酬劳相当。他以多产闻名,一年里上海滩有几百首歌都是他的作品,再加上一些翻唱的版税收入,他十足十是个隐形富翁。可这富翁对钱全无概念,把大额现钞像破袜子一样塞在床底下的箱子里,大门上只有一把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旧锁。

齐姐儿又惊又喜,没想到诸葛光这傻瓜这样有钱。可她又有点怨他,如果早告诉自己,又何必上股市里搅那口浑水?这一次翻回本来,她一定金盆洗手,以后好好打理自己和诸葛光的收入就足够了。

她把箱子重新盖好,轻巧地跑回书房里。诸葛光伏在案前,她挤过去,坐到对方膝上,像小狗一样蹭得诸葛光直痒痒,边笑边躲:“你做什么?”

齐姐儿心满意足地说:“你对我真好。”

齐姐儿将诸葛光给她的钱,尽数交给了仲先生,满心期待着能够赚回本钱,从此销户退市,和诸葛光好生过日子。

几天后,她意外地接到了徐公的电话。徐公开门见山地问:“齐小姐,你在仲先生那边,还有多少股票?”

齐姐儿回答:“蓝格志橡胶、中法银行,约莫各几百手吧,具体的,我倒也不大清楚。不过前几天仲先生说,中法银行最近行情特别好,要替我再入几百手呢。”她以为徐公是来领行情的。

徐公的声音听起来急切得很:“补仓的钱,你已经存进去了?”

“那天我忙,没时间去银行,仲先生派伙计来取的。怎么?”齐姐儿奇怪徐公突然间对自己的股票这么感兴趣起来。

徐公在电话那头急得直跳脚:“啊呀啊呀,这可……”

她开始有不祥的预感,声音也焦急起来:“怎么啦?出什么事情了?”

“中法银行出事体啦!法国那边的银行破产了,中国这边的股票,恐怕也要化为草纸。姓仲的只怕早几天就得到了消息,昨天开始就找不到人了,今早查明,他一早买好了去美利坚的船票,这会儿,恐怕都出了公海了!”

齐姐儿眼前一黑,电话是怎么挂断的,再不记得了。她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依然是被电话铃声惊醒的。

她本能地拿起听筒,这一次里面传出的声音却不是徐公的,而是诸葛光。他说:“上次的钱,你还没用完吧?拿回来,我有急用。”

[1]流行于老上海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的一种发型。

[2]旧上海的“倒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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