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黄莺特意一早守候在客厅里，九点多钟，阿爸和新姆妈梳洗停当，兴兴头头地下楼来，被她拦住了。

黄莺问：“阿爸，姆妈，你们今晚有事体吗？”

阿爸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自然：“唔，一个酒会，老早约好的。”

黄莺开门见山：“是傅家的酒会吗？阿爸，我希望你们今晚不要去。傅筱庵是卖国的汉奸，他的那个政府，可是亲日的伪政府！”

“哎哟，我们家出了个政治家了！你管好自己唱歌就行了，其他事体，你勿要管——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出了钞票，就有资格管我了？”

阿爸说完就抛下她走了，连早饭也不吃，看起来很不高兴。

那天晚上，阿爸和新姆妈终究还是没有出席傅家的酒宴，倒不是他们想通了，而是酒宴临时取消了。

原来当天傍晚，评剧名角新艳秋在更新舞台挂头牌唱《玉堂春》，傅筱庵早早赶去捧场。这厢锣鼓刚开场，那厢砰砰两枪，瞄准的是傅筱庵，结果打死了副官。演出在一片慌乱中结束，刺客趁乱逃跑了，傅筱庵又惊又怕，晚间的酒宴自然也就不提了。

是夜，黄莺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奇异的动静惊醒。她在黑暗中睁开眼，差点被身边一张举着烛台的老脸吓得失声尖叫，却立即被贞娘宽厚的大手捂住了嘴巴：“小姐，别叫，是我。”

黄莺披着晨衣，战战兢兢地跟在贞娘后面，见到了躲在厨房间的两个年轻人。两个年轻人倒也不如何慌张，落落大方地对黄莺打了招呼。

贞娘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小姐，这两位，就是今天傍晚刺杀傅筱庵的。”

黄莺的心怦怦直跳，但听得贞娘继续说：“如今官家和日本人都在找他们。这里绝非久留之地。如果天亮前不离开，人多眼杂，万一走漏了风声，只怕给黄家带来大祸——小姐，能不能先把他们送到姆娘那里去？”

烛火闪烁，贞娘和两个刺客的六只眼睛，一齐盯牢了黄莺。她的心反倒渐渐沉静下来，思忖着答道：“姆娘那里，房东一家就住在一楼，要进大门，无论如何瞒不住他们，人多口杂，只怕走漏了风声。如今有一个人，可以找他帮忙。”

凭直觉，她相信那个人是绝对可以信赖的。

天亮之前，趁着月色，诸葛光将两名刺杀者送进了虹口区的摩西会堂。他向相熟的马丁拉比简单介绍了两位年轻人的来历，马丁拉比没有多问什么，就将他俩引进了会堂的隐蔽房间。

送诸葛光出来的时候，马丁拉比说：“诸葛先生，您一直无私地帮助我的同胞，我非常感激。最近涌来的人越来越多，食物、床铺都不够，孩子和妇女们没有足够的清洁用品，我们急需一笔资金……”

诸葛光为难地回答：“我最近……遇到点事情，将钱用光了。”看到马丁拉比失望的表情，他急忙改口道，“我去想想办法，这几天，我会凑一些钱送过来。”

走进倒春寒夜的诸葛光，过了好久才觉着冷，因为心里面有团火。这团火，是被那两个满身侠气的年轻人点燃的，也是被黄莺点燃的。他万万没想到，当年那个柔弱天真的小姑娘，如今在国家大义的面前，竟然远远地走在了自己的前面。

他回到蝶村的住所时，意外地发现黄莺正在门口等着自己。此刻天色已见微明，第一抹粉红色的霞光出现在东边的天际，早起的用人们开始发出买涤烧的动静。黄莺一见到他，就焦急地迎上来，不发一言，只是用眼睛发出询问。

诸葛光对着她点了点头，那双眼睛即刻放松下来。黄莺拉了拉肩头的乳白色羊毛披肩，轻声说：“这趟真的多谢你了，诸葛哥哥，那么我回去了。”

诸葛光脱口而出：“我送你。”

黄家大宅在巨籁达路上，他俩顺着大西路[1]缓步而行。路旁不时有黄包车经过，但不知为何，没有人想要去拦车，也没有人说话。过了半晌，诸葛光听到黄莺轻声唱起了那首《何日君再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她唱的和唱片中不太一样，歌声里多了些凄婉伤心的成分。一曲唱罢，她说：“诸葛哥哥，你还记得吗，你曾经说过，要给我写一首最好听的歌。如今，你算是完成对我的承诺了。”

诸葛光记得。他这会儿被黄莺歌声里的伤感裹挟住了，侧头望着那个过了十年的少女，问道：“阿四，你这十年来，过得开心吗？”

这时他们抵达了黄家大宅。黄莺在进门前，回头看着诸葛光，脸上带着一个恻然的微笑，答道：“好像，自从姆妈死后，我就再没有真正、完全的开心了。总是甜中夹着苦，又或是苦里透着甜。可能人生，大抵如此。”

说完她就进门了。诸葛光看着她消失在门里，心里怜惜。又因为她的话，感到一种莫名的美感。又因为这种美感，涌起一股创作的激情，层层叠叠，滋味难明。

因为《何日君再来》的大获成功，百代公司在小红楼前的草坪上举办了庆功宴暨新闻发布会，黄莺、诸葛光和华新台的虞台长都应邀而来。

天气好，正是阳春三月，前线最近又捷报频传，孤岛今日一扫往日的丧气，人人喜气盈盈。黄莺一贯人缘好，怕是有半个上海滩的绅士淑女都在这里，有的手握香槟倾谈着，有的被记者招呼着拍合影。

黄莺不知不觉又走至诸葛光身前。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色西装，里面是合身的白底暗条纹马甲，整个人有如玉树临风，远远地离开人群站在一角，似乎心事重重。

诸葛光看见了她，莞尔一笑。

黄莺客气地问：“齐小姐今日没来？”

“她……”

黄莺见他不说下去，也就不再追问，两人一同无话。忽听见主持人在台上用麦克风喊着：“黄莺小姐，黄莺小姐在哪里？请上来给大家讲几句话。”

黄莺对诸葛光抱歉一笑，就在众人的鼓掌欢呼中，往台上走去。她走到麦克风前，定了定神，轻声说：“多谢大家今天来。关于《何日君再来》这首歌，想要感谢的人很多，容我私下再一一谢过，在这里就不占用大家的时间。我今日想要说的是，何日君再来，我唱这首歌的时候，这个‘君’，我想的是谁。”

她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莫大兴趣，记者群里一片兴奋的交头接耳，预感有桃色新闻要出来了。

黄莺接下来的话却让大家意外了：“其实，我心里的这个‘君’，并不是哪一个人，而是和平。侵略者的贪婪，将中华民族拖入了战争里，我想用这首歌，期待抗战尽早胜利，让和平重新回到中华大地，回到上海滩！”

台下沉默了一秒钟，接着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人高喊“说得好”，有人则开始擦拭眼角的泪水。

黄莺平定了一下激动的心跳，鞠了个躬，预备下台。就在这时，她发现台下突然传来一片惊恐的呼叫声，人群像被劈开的潮水，现出一条空隙，空隙里迅速跑来一小队褐黄色的身影。

“日本人！”黄莺尚未反应过来这惊呼声意味着什么，就被几个日本军人挡住了去路。她紧张地定在台上，不知将会有什么发生在自己头上，心里头担心会不会是那两个刺傅的年轻人被发现了。

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年轻人走上台来，将一束红玫瑰递给她，用生硬的中文说：“黄莺小姐，你好！我是你的歌迷。”

她不想接花，对方却硬是将花塞在她怀里，然后冲她一欠身，举手示意手下，飞快地上了一辆雪铁笼轿车去了。这里是法租界，这些日本军人如若开军车，是决计进不来的。只是他们这样大费周章地来了，难道就是为了给自己献一束花吗？

黄莺满腹疑窦地站在台上，台下心有余悸的人群反应过来，一齐向她涌过来。百代公司的杨经理脸色煞白地穿越草地跑过来，问她有没有事情。

黄莺摇摇头，将怀里的红玫瑰扔在地上，忽地想起刚才日本人拦住她下台时，有个人蹿上台护在她身边，就到处找那个身影。

那是个二十出头模样的小伙子，个头不高，小圆胖子。他摸着脑袋憨厚地笑，回答黄莺的疑问：“我叫阿宝，是阿锋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他临走前关照我保护你的。”

黄莺心里一暖，问道：“阿锋，他好吗？”

“好得很呢。他们部队刚刚在神头岭打了胜仗，他还被升了官，现在叫作什么——哦对了，班长！”

黄莺听到这个消息，很为阿锋高兴，想了想又问阿宝：“阿宝，你平常有事情做吗？”

“世道乱得很，也没啥正经事情做，就打打杂，跑跑腿。”

“那么你以后就帮我一同照顾姆娘，好吗？”

“好的呀。”阿宝笑得更憨了。

[1]今上海延安西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