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暗哑的校园，旷远的暗夜将要埋葬几十万人的沉睡。

他轻而长久地呼吸，视野探寻着眼前的暗色的混凝土的身躯，慢慢抬头，抬头，探寻着这柱撑起暗夜的看不清面目的暗夜巨人，一柱，两柱，三柱，四，五，六，总数为六的暗夜巨人，它们是为学园居民提供住宿的六幢巨型建筑。

巨型Ⅵ，厚重装甲之下公民评判系统4小时运行不休，穿越红色的扫描网，走进底层的空顶广场，乘坐电梯一层层向上。电梯的方形玻璃，玻璃里自己的暗色的倒影，成排的房门，警卫室，4小时便利店，公用浴室，公用水房，穿着睡衣的学生，继续上升。

181层。便利店买了面包。宿舍F18144。推开门。

咔，瞬间的光，狭窄的方形空间，咔，门被关上。

“三易新闻社报到，哥谭市今日爆发了反对婚姻法案的小规模游行，示威者呼吁废除自由婚姻，回归一夫一妻的强制配偶制度。”

这里已经熄灯，悬挂在床头的电视机散发着光幕，雾化着周围的黑暗。就在那黑暗里，摩尔根枕着双臂，脸上搭着一块毛巾，直挺躺着。脸上、手臂上，都有一些青紫的瘀斑，大概又去哪里找揍了。

从床底抽出脸盆，里面盛着落满几层灰尘的洗簌用品，清点无误之后，他径直走向公用水房洗簌，速度很快的几分钟。返回宿舍，攀着床架爬到上铺。床铺对面，千寻侧身睡着，被子裹挟出女性的优美线条，淡粉色的长发揉成一团，在黑夜里微微发光。少有的，她今晚没有夜不归宿。许门是学区的学生，千寻算是个学生，摩尔根已经工作。在公民评判系统中，依照对人的有用性评判，系统将所有人类，包括进化人、纯种人与复制人，分为五个等级，F级就是体制之外的第六等。

缓缓的夜的寂静。

“两名F级公民会被分配到这个房间。他们的身份信息，你，知道吗。”许门说。

F级公民的群体中潜藏着很多的危险因素，病态嗜暴、心理残缺、基因污染，等等。在接到班级通知之后，他迫切地想知道那两个人的身份信息。虽然在约翰眼中，他是个快死的人，时间机器中的生命所剩不多，但对于死亡的方式，他有自己的选择。

“我有必要知道吗？”摩尔根懒洋洋地应付着。

“那就算了。”许门说。

“算了？够了？放弃？”就像突然打开了一个开关，摩尔根瞬间变得激愤，“永远不会！从一个无暇的婴儿，堕落为城市的下等人，这其中经历过的所有绝望与痛苦，永远不会忘记，也因此，永远不会放弃！”

许门只是叹口气，黑暗中，微不可闻。

“为什么要叹气？！”摩尔根冷冷说道，“我们都曾受到同样的教育，这教育里面没有说，谁必须要成为下等人。”

许门准备说些什么：“这个房间没有浴室，没有洗簌间。最低级的宿舍类型。巨型建筑庞大的居住空间里，镶嵌着很多的类型房间，家庭套房，单人公寓，商务间，一百平米，二百平米。你要知道，制造差别，并显示差别，这是城市的基本功能。也是城市选择的公正。你也要知道，人们的憎恶只是城市预设的一个分类罢了。没什么特别，没什么重量。”

“许君……有句话，搁置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告诉你……”摩尔根有些犹豫地说道。

“这种无力的懦弱，这冰冷的世界，还有你……都会让我感到憎恶。”

“就是这句。”摩尔根说。

黑夜再次沉寂下去。他让自己慢慢躺下去、躺下去。

静静地躺着。凝视着浸染眼睛的黑暗。以及黑暗中的眼睛。自己的眼睛。

“都是你的那些朋友告诉你的吧！他们的憎恶，他们的战斗，他们的信念。”许门缓缓说着，“不存在没有黑暗的光明，不存在没有卑贱的高贵，不存在没有贫困的富裕。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本大爷不知道行了吧！行了吧！”摩尔根气急败坏，床架被折腾的吱呀作响。

“那就不知道吧！”面包被拆开，慢慢咽下，“晚安！”

摩尔根重新躺回床上，他说：“我不想战斗，不想住这间囚房，如果可以的话。晚安。”

历史是这样开始的。

1501年，基金图谱最终解密。基因药剂上市出售，经过基因调整的婴儿诞生。缺陷的外貌、肢体、疾病，都可以从基因层面得到彻底治愈。你可以更强壮，更聪慧，更美貌。紧接着，人类社会曾经存在的一切争论与歧视，残疾，贫穷，乞丐，罪犯，暴力，都转变为一种歧视：基因歧视。

11年，人工智能出现。很快地，注入人工智能的机械，成为另一种生命。它们是无限细化生活的帮手，是巨大的经济产能推动力，也是城市中新的奴隶。影响不断深化，然后意外出现了，部分人工智能发生终极进化，脱离人类掌控，在虚拟网络世界的深处，建立埃索王国。

0年，空间运输局成立，月球，火星，银河系，外星系，整个星空正逐渐地被录入宇宙列车的时刻表。

750年，时间管理局成立。整个人类的生命时间接通，时间可以按固定价格，通过时间管理局出售、购买。同年，辐射整个世界的组织，“圣殿”，正式成立，同时宣布世界进入第五级文明。人类似乎可以永生不死，社会中的精英主义思潮开始泛滥。而随后的历史也证明了，一些站在人类权力顶端的人再也没有衰老过。他们就像是死神。世界就像是个大养殖场。

840年，命运规划局在成立前夕，毁于一场爆炸。但是，作为命运破译的副产物之一，先知评判系统开始正式运行，个人才能，犯罪倾向，心理状态，都被数字化，暴露在社会目光之下。公民评判系统，逻各斯评判系统，先知评判系统，三大评判系统将每一位市民约束到体制规则之下。

一切都不是问题。

社会通过各种媒介，电视，网络，报纸，不断地发出承诺：只要努力工作，乐观生活，总有一天，会换来没有疾病健康舒适的生活，无论你在哪里你是谁。

唯一的问题，是如何促进消费。让每一个公民都成为合格的消费者。

竞争会越来越激烈，失败者该何去何从？社会基本保障的设立目的，不是为了让失败者们过上体面舒适的生活。总是这样，在处理失败者的问题上，总会面对种种复杂的道德与经济问题，失败者们总是会带来一大堆的问题。为什么要去考虑他们的问题？让整个社会为无用之人买单，值得吗？

让他们都去死吧。

生存的呼吸在黑暗中慢慢平稳。无力的懦弱像是世上最难熬的困倦，熔化了人的骨骼、肌肉、希望与尊严，随同缓缓的夜的寂静缓缓熔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