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彬很累……
莫名其妙的疲惫。
此时他的心境和王守仁难得的相同……
树欲静而风不止。
本来战场的杀伐,宫廷的纷乱他都已经看的云淡风起,权势金钱都不顾怫然尔尔,但是偏偏这世事的纷争就好像冤魂一般袭扰着他。
朱厚照下令让他平复群谏的百官……
说得好像笑话一样,这帮文人,打打不得,骂又骂不过……
难道让我跪在地上用我贫瘠的词汇量求着这些祖宗回家洗洗睡吧别在折腾了么?
韩彬用双手摁着太阳穴闭眼叹息,身处如此高位,远不如布衣百姓过得安生,若不奋力存活,总会落得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正在心烦意乱之时,门外有报事人道:“禀江大人,赣州巡抚王守仁求见……”
“王守仁?”
韩彬用手拍了拍脑袋,摆手说道:“告诉他我休息了,不见!”
“是……”
报事人下去,韩彬用手指念了一点香炉内的香灰,冷冷一笑说道:“相隔数十年,这姓王的本性倒是丝毫未变,那帮愚昧的文官只知道在帝王驾下哭嚎请愿,只有这姓王的鬼狐之人知道挖我这里的墙角。”
过了片刻,就听见门外王守仁鬼哭狼嚎的声音:“在下……赣州巡抚王守仁,为天下故,为社稷故,为天下百姓故,亦为君王故,求见江大人,还请大人开门!”
好大的帽子!
韩彬将指尖的香灰往袍袖上一抹,大跨步走到前院大门之前,推门而出看着接下的王守仁说道:“说吧,你找我何事?!”
王守仁仰着脑袋看着韩彬,拱手抱拳说道:“江西百姓被宁王压榨已久,近年又逢祝融(火灾)旱魃(旱灾)之灾祸,陛下在南昌驻军几日,粮草军饷已然捉襟见肘,若长久驻军,恐民生哗变,还请韩大人上奏天子,移驾南京富庶之地,处决宁王!”
“王大人太看得起在下了……”
韩彬苦笑着一抖手说道:“王大人太看得起在下了,天子一令,百官苦劝难拒,我又何德何能,可让天子移驾?”
王守仁双目如炬盯着韩彬说道:“若韩大人一人难以应对,可与张永张将军同谏,定可让天子改意!”
韩彬心中一颤,心说我与张永私交甚密,这姓王的又是从何得知?
王守仁看着韩彬眼神飘忽,始终不言,又拱手说道:“臣替天下请愿,还请将军成全!”
“呵……呵呵……”
韩彬冷笑了两声,倒背着双手回到府中,王守仁赶紧小跑给在他身后。
韩彬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着王守仁说道:“我可以帮你向陛下进言,但是你要许我两个条件!”
王守仁顿住脚步,问道:“什么条件?”
韩彬仰起头说道:“第一,我要你从宁王家中抄出的那本送礼的账目!”
王守仁一愣神,低声说道:“此账本已经被我烧了……”
“烧了?!”
韩彬惊得下巴差一点砸住脚后跟,要知道那本帐上有朝中多少文武大臣的把柄,若有那一本帐,便几乎可以左右朝堂,居然让这姓王的烧了?!
王守仁拱手施礼道:“如此猩秽之物,留在这世间恐怕是个祸患,下官便把他烧了。”
“好好好……”
韩彬点头说道:“你果然还是杭州街头的那个王守仁啊……”
老王点头:“初心难忘,王某只当韩将军夸赞,愧领了。”
“那说其二……”
韩彬目光锐利,低声说道:“我要宁王朱宸濠……”
这一句,韩彬之意并不是要宁王其人,而是要平灭宁王的功劳……
当日王守仁平叛,军中虎符乃是韩彬拖兵部尚书王琼所发,此时只需要王守仁一句请愿的话,这平叛的功劳便可以尽数归置韩彬身上。
若有如此功名傍身,何愁朝中高位不保,又何愁不名垂青史呢?
“宁王……哈哈哈……”
王守仁愣了片刻,忽然仰头大笑。
韩彬眼底微微泛红,咬牙低声说道:“你笑什么!”
王守仁收住笑容,抱拳说道:“此次平乱,本就是韩大人料敌先机,王某不过是大人驱使之人,又有何要让于大人的呢?”
“你……”
韩彬忽然面容僵直的盯着王守仁说道:“你知道自己所言何谓么?”
“知道……”
王守仁坦然一笑说道:“不过尔尔之言。”
“尔尔之言?”
韩彬瞪圆了双目,王守仁口中的尔尔之言乃是多数人一生所追,乃是赫然高耸的名利二字!
那姓江的阉人为了这“尔尔之言”中的“利”字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满朝百官为这“尔尔之言”中的“名”字,终日在圣殿前哭嚎的死去活来。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东西,就真的只是“尔尔之言”?
“王守仁……”
韩彬歪着脑袋看着王守仁,干裂着嗓音问道:“王伯安……当年你在杭州几近赴死,现在又在江西孤身为战,到底……到底是为何?”
王守仁拱手说道:“与将军同志,为芸芸众生,为苍生百姓,为天下太平罢了。”
“与我同志……
韩彬在院中立了许久,忽然身子一摊,躬身为王守仁施下一礼说道:“先生取笑了,先生之志,彬远不能触其万一,我去劝服张永同写写谏表,明日一起奏明陛下。”
王守仁没有回话,躬身回礼,然后转身离开了江彬的府衙。
夕阳落影,一身布衣衬着余晖萦绕。
韩彬缓缓走出门口,看着这一方袭影孤身……
恰似当年城府之上,奋身一战的于谦。
恰似那日朝堂之前,侃然而言的铁铉。
王守仁,你有他二人之志,更有超越他二人之能,愿你真能宏志于世间,还四方太平,止住这袭扰大树宁静的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