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雾霭覆盖着大地上的一切,来自北方大海的寒意不断改变着雨丝的轨迹,一架早已废弃的风车摇摇欲坠的矗立在高耸海岸上,剥落的蒙皮下,腐朽的木架暴露在空气中,海风呼啸而过,吱呀声四起,仿佛是一只垂死的野兽,在夜色中发出绝望的哀嚎。
一只渡鸦“嘎——”的一声嘶鸣着,从一棵枯干的老树上腾空而起,朝着内陆的方向飞去,这一幕更给这凄冷的海湾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黑色的翅膀划过天空,油亮的眼睛注视着大地,很快冰冷的空气中出现了一股熟悉的煤烟味,饥饿的渡鸦抖动着翎羽开始在风雨中滑行,大片的阴影出现在了远端的地平线上。
无数灯火的映衬下,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轮廓参差起伏,在渡鸦的眼中,绵延数十公里的带状城市犹如一头趴伏在广袤土地上的嶙峋巨兽。
很快,黑色的利爪开始在城市上空盘旋,渡鸦狡黠的观察着下方的一切——冗长的蒸汽管道包裹着整个城区,只见那些大小不一的管道翻过一家工厂的围墙,在一条街道的上空折叠扭曲,然后再钻进另一家工厂,在鸟儿的认知中,这些蜿蜒不绝的“大虫子”正是自己的目标,因为自己总能在这些“大虫子”的肚子下发现一些阴暗角落中所独有的食物……
其中一些久远到已经不知年份的管道正向外嘶嘶的泄露着蒸汽,高温的气体与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激起大团大团的水雾,与无数烟囱中排放的废气混合在一起,将周围的一切变得似真似幻。
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渡鸦开始向下俯冲,灵活的身影在迷雾中时隐时现,最终它拍打着翅膀,轻巧的落在一处肮脏的、支撑在蒸汽管道四周的支架上,它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然后开始顺着涓涓的水流啄食着地上的蛆虫与碎肉,不远处的一汪浑浊水坑则是这场盛宴的源头——一只肿胀的、凸显着暗紫色静脉网的黑灰色脚掌正静静的浸泡在其中。
腐败的体液与雨水混杂在一起,顺着褴褛的衣衫缓缓流淌,仅剩的一只眼球在重力的作用下,终于摆脱了颅骨与肌肉的束缚,它带着一束筋膜、血管与神经,弹跳着滚落到了一旁,受惊的渡鸦喉羽炸起,厚缘的鸟喙一口猛啄过去,“砰!”的一声,晶体爆裂,脓血四溅,肮脏的地面被骤然抹上了一滩好似融化的巧克力般的东西。
最初这座城市里的一切还算正常,但不知从何时起,在一截蒸汽管道的上方,突然出现了一小座用木头与金属搭建的脚手架——这东西的建造者也许只是一个想拥有安身之地流浪汉,又或者只是一个为了贪图出行方便的小市民。
但不久之后,类似的玩意犹如病变的增生组织一般快速的蔓延开来,滋生的方向也愈发的令人匪夷所思,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座怪诞且可怕的巨型迷宫出现并附着在了蒸汽管网上,将整个城市扭曲的如此丑陋,宛如来自深渊。
就在这噩梦般的城市中,有着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儿并没有什么太过宽广的马路,也没有什么高楼大厦,甚至就连那些无处不在的蒸汽管道也不屑于光顾此处,这里只有一座狭小的矮楼,老旧、破败、毫无生气,充其量也就是比周围的建筑多了一些粗糙的石材装饰。
昏暗的房间中,一位年轻的访客刚刚在这里落座,褐色的宽檐帽与风衣挂在墙角的衣架上,斜靠在一旁的雨伞上不时有水珠滑落,浸湿了一小片地板。
“原来如此,我想我大概是明白你的意思了……”另一边,阁楼的主人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慢慢的走向阁楼的窗口。
他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身后隐约可见狄利威斯街上昏黄的路灯和来往车辆的光束。
借着窗外的亮光,来访的青年现在能更清楚地看见房间里的摆设了:一张圆形橡木桌、几把椅子,墙上装有一个盥洗盆,盆的上方有一面镜子。
“居然有镜子……”收回目光后,青年一脸的不可思议,他将怀里有些臃肿的提包放在地板上,耐心的等待着对方。
“可你带了多少盘录音钢丝?”许久之后,受访者边问边转过了身子,现在青年可以看清他的侧影,“能够录下一个人的全部故事吗?说实在的我一直不太相信机械……或者你还是去带一只传信蜥蜴来吧,这个夜晚很长,我们有充足的时间用来等待。”
但青年却只是摇了摇头,他踢了踢歪斜在脚边的提包,“请放心先生,这东西非常可靠,有时走运的话,我一个晚上可以采访三到四人,比起您的顾虑,我更担心的是故事是否动听,嗯……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确实不过分,”受访者回答道,“那么现在……我愿意跟你谈谈我的故事,我很乐意与你分享。”
“太好了,”青年离开了座椅,迅速的从提包里搬出了一台沉重的磁性录音机,然后小心的装上了录音钢丝和莱顿电池瓶,“先生,就像昨天晚上说的,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相信这事,你为什么……”
“等等,”受访者打断了青年的话,"先别急着发问,你确定已经准备好了你的设备吗?”
“已经准备好了。”青年说。
“很好,请坐下,我想把头顶上的灯打开,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我一直以为你不太喜欢灯光呢,”青年说道,“如果你觉得黑暗能够增添一些气氛的话……”但他没接着往下讲。
受访者背对着窗户看着青年,所有的表情都隐藏在阴影中。
对方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这让青年有些不知所措,他开始紧张了,想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直到受访者走到桌前伸手去拉上方的电灯开关线时,青年这才松了一口气。
灯一打开,房间里霎时充满了黄色的光,很刺眼。
青年抬头看着受访者,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手指不由地向后摸索着抓紧了桌子的边缘。
“上帝啊!”他轻轻发出了一声惊叹。
这是一张瘦长而又光滑的脸颊,就像是白骨雕刻成像塑像一样毫无生气,两只眼睛闪着绿光,紧紧盯着青年,像骷髅里喷出的两团火焰。
受访者满怀期待地笑了一下,看的出他对青年的反应感到十分满意,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非人的渴望神情,毫无血色的脸就像油画里的人物,当他说话时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强烈地跳动着。
很显然,桌子对面的受访者是一位特殊的存在——一头吸血鬼。
“你看清楚了吗?”吸血鬼轻柔地问道。
青年全身颤抖了一下,他抬起手放在额头上,像是要遮住强光。
青年的视线慢慢扫过吸血鬼身上裁制得很考究的黑色上衣、带着长褶的斗篷、脖子上的黑色丝领带、泛着刺眼白光与他的皮肤一样苍白的衣领,最后落在了对方的黑色头发上。
他的头发如波浪般一层层的梳向脑后,发卷摩挲着白色的衣领。
“你现在还愿意采访我吗?”吸血鬼问道。
青年张了张嘴,没出声,然后点了点头说:“是的先生,我很愿意。”
吸血鬼缓缓地在青年对面坐下来,然后向前探着身子,温和亲切地对他说:“别害怕,开始录音吧。”
他把手伸过桌子。
青年吓得全身一缩,汗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时,吸血鬼抓住青年的肩膀,对他说:“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这个机会对我很重要——至少比你想象的要重要得多,我希望你现在就可以开始。”
他收回了手,静静地等待着。
青年依然有些紧张,他不自然的擦了擦前额和嘴唇,结结巴巴地说麦克风就在录音机里面,然后转动了键钮,告诉吸血鬼说录音机已经开始工作了。
“先生,你并非一直都是吸血鬼,对吧?”青年开始了自己的采访。
“对,”吸血鬼回答道。“我是在25岁时才变为吸血鬼的,那是1793年。”
青年听他说出如此精确的日期,着实吃了一惊,不由重复了一遍这个日期,然后问道:“怎么变的?”
“答案很简单——我被另外一个更加古老的吸血鬼咬了一口,不过我不想仅仅是如此简单地说明,”吸血鬼如是说道,“我想告诉你的是整个故事的经过……”
“好的,先生。”青年赶紧附和。
他从背带裤的口袋中掏出一只手帕,然后将它在手里折叠了一下,又擦了擦嘴唇。
“在久远的过去,发生了一场悲剧……”,吸血鬼开始了他叙述,“我的弟弟……他死了。”吸血鬼说到这儿停住了。
青年清了清嗓子,这样的沉默似乎让他有些不安,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然后把手帕塞进口袋,也许是错觉,又或者是头顶的那盏白炽灯的缘故,青年只觉得四周的温度正在不断的升高。
“先生,你讲这个故事很悲伤么?”他怯生生地问道。
“你觉得我会悲伤或者痛苦吗?”吸血鬼问道,然后摇了摇头说:“我已经感受不到这些了,因为我只是在给一个听众讲故事罢了,而且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不再痛苦了……”
“那时我们住在威廉斯安纳,我们得到了政府赠予的一块土地,就在新奥尔良附近的密西西比河畔,我们一家人建立了两个种植蓼蓝的种植园……”
“啊,就是那种口音……”青年两手一合,一脸笃定的轻声说道。
吸血鬼愣了愣神,然后大笑一声,说道:“我有口音?”
看着满脸笑意的吸血鬼,坐在桌前的青年这才稍稍的放松了下来,他赶紧说道:“昨天夜里,我在酒吧中询问你平常是如何生活的时候注意到的,你的辅音发声比较弱,就只这点不同,我没想到是受法语的影响。”
“没关系,”吸血鬼温声的安慰他道,"我并不像我表现出来的那么惊讶,只是因为过去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我会经常忘了这一点……”
青年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微微的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我刚才讲到种植园,实际上种植园和我变成吸血鬼有很大关系,关于这一点我以后会讲到。”
“那时我们在那儿过着富庶自然的生活,我们觉得那种生活是十分迷人的,要比从前在法国的生活快乐得多……”
听到这里,青年的表情有些怪异,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他只好低下头将自己的表情隐藏在阴影中,“没想到这也能乳髪……”青年小声的嘀咕着。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啊,没什么先生,我只是在感慨如今英国与法国的关系,请你继续……”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现如今我们两国之间的处境确实有些微妙,不过,这对你我这样的一般人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还是让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好的。”青年一脸的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