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噩梦造成了高烧还是高烧带来了噩梦,查尔斯.达尔文并不知道。
阴沉、郁结的恐惧潜伏在一切背后,恐惧的对象既是这座古老的城市,也是屋顶山墙下散发的霉味、充满了亵渎之味的阁楼房间。
平日里他不是在单薄的松木小床上来回的辗转反侧,就是在写作和研究,与数字和公式较劲。
他的神经早已变得愈发的敏感,达到了异乎寻常和难以忍受的底部,他早就不再给壁炉上廉价的摆钟上发条了,滴答声在他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屠夫在自己的耳边劈砍案板上的死尸,刀刀入肉,骨渣横飞。
入夜之后,外面那黑暗城市的微弱响动、虫蛀地板里老鼠发出的声音和百年老屋里不见天日的房梁的吱嘎声就足以让他觉得像是坠入了某个喧嚣的群魔乱舞之地。
黑暗似乎永远伴随着无法理解的怪声——然而某些时候他更害怕噪声会突然平息,那就意味着某些更诡异的东西潜伏到了自己的背后。
他住在一成不变、充满旧日传说的小岛上,簇生的倾斜屋顶在阁楼之上晃动、沉降,在古老而黑暗的日子里,邪恶之人藏匿在这里躲避女王的鹰犬。
也许查尔斯.达尔文不该学习的这么勤奋,非欧几何、微积分和生物进化论已经足以耗尽一个正常人的全部脑力。
如果再把这些知识和某些民间故事混在一起,企图追寻隐藏在神话背后以及那些痴愚妇人嘴里疯狂的怪异世界,那他的确不大可能免于如此痛苦而压抑的精神折磨——有时就连查尔斯.达尔文自己也说不清,用某种红色黏稠液体涂画在灰色石墙上的曲线和折角究竟意味着什么,亦或是这些涂鸦到底是否出本我的意愿……
查尔斯.达尔文的导师劝他放慢研究的步伐,甚至主动减少了他在某个方面的研究课题,导师禁止他查阅记载着禁忌秘密的危险古籍,并将他所掌握的资料全部没收封存。
今夜,查尔斯.达尔文依旧挣扎着拖着疼痛而发热的身躯摆弄手头仅有的,那架放在烂木桌上的显微镜。
烛光下的凸透镜片中是比人类细胞还要微小的观察对象,大学里的研究员声称这细胞来自于一种浑身长满长毛,型如老鼠,但满嘴尖牙利齿和胡须丛生的面孔却邪恶酷似人类,爪子也像极小的人手的类人生物,它们会发出可憎的嗤嗤窃笑,会说各种各样的语言。
镜片上细微的摩痕折射出斑斓的彩光,让查尔斯.达尔文神情恍惚,如坠幻境,他感觉自己仿佛步入了颜色不明的深渊和令人困惑的杂乱声响中——
在这里他从不走路或攀爬、飞行或者蠕动,但他总感觉自己再不自觉的运动着,他不能准确的判断自身的情况,因为每次看向手臂、腿部或者躯干,视线似乎总会被某些怪异的透视关系所扰乱……
查尔斯.达尔文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楼下织布机有节奏的吱呀声哄着他彻底进入了梦乡。
那些形状规则的深渊并不是真空的,其中挤满了难以形容的棱角事物,构成它们的是颜色异乎寻常的物质,一部分似乎是有机物,其余的似乎是无机物,它们互相交错螺旋排列。
一些有机物组成的物体组成的物体往往会唤醒他意识深处的模糊记忆,然而他无法再意识里形成准确的意识,去理解它们究竟在嘲讽或者是模仿暗示什么。
时间的概念在这里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他逐渐能够区分那些有机体的不同种类,每个种类似乎都有截然不同的行为模式与基本的运动方式,比如那些像毒蛇一样蠕动的错综复杂的类似藤蔓花纹状的纤毛,比如那些遮天蔽日的气泡……
但那些无机的形体,却完全超越了语言能够描述的范围,甚至无法被人的思维所理解,它们就像是一座由棱柱、迷宫、丛生的立方体与平面构起的硕大无比的建筑。
某个物体时常会陡然从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冒出来,或者以同样突兀的方式彻底消失。
一种与自己心跳频率相一致的呼啸、咆哮的混乱噪声充斥着深渊,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分析清楚它们的音调、音质和节奏。
就在查尔斯.达尔文觉得自己快要完全迷失在这混沌而虚无的光怪陆离之所时,他又听见了另一种更加疯狂的哀怨叫声从黑色的漩涡里传来,抵御恐惧的祷告变成了无法解释的欣喜尖叫,丑陋的现实世界和虚幻的梦境世界碰撞在了一起——
咿呀!莎布.尼古拉斯!孕育万千子孙的黑山羊之母!……
————
教授夹着一叠厚厚的资料,正向着大学中属于自己的那间办公室走去。
教授就叫“教授”,至于名字……什么是名字?教授当然并且只能被称作“教授”。
伴着铁环与铜齿钥匙碰撞的声音,办公室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随着门扉的旋转,走廊上的亮光愈发涌入这间昏暗的屋子,散乱堆砌的各种远超书架所能承受的书籍,大量活页夹装起来的羊皮纸手稿,怪异的画卷,成堆成叠的皮面装帧的珍贵古书。
与之竞争空间的还有不少表情看起来十分痛苦的部落面具,雕刻着如尼文的石头,纹路精致的木头盒子,刻画出一系列噩梦生物的大理石半身像和黏土浅浮雕。
展示柜里尽是些护符、辟邪符和图腾,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叫不出来源与用途的手工制品……
教授动作迟缓的收好了钥匙,然后小心的跨过门槛,硬胶鞋底刚一落地,立即有几分异样的触感从脚下传来。
他愕然的低下头,只见踩在脚下的是数十张散落的稿件,教授颤巍巍的弯下腰,有些费力的捡起这些沾着自己鞋印的莎草纸。
因肌体衰老而无法抑制交叉神经抖动的手指哆哆嗦嗦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单片眼睛,缓缓的嵌入深陷的眼窝之中。
借助走廊上的火光,浑浊的晶状体终于看清了印在植物纤维上的文字——
《物种起源——论动植物培育过程中存在的变异可能》
作者:查尔斯.达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