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希摩斯”号飞艇,引擎舱内。
约翰一手拿着通话管,双眼死死的盯着身前的信号板,等待着来自飞艇舰桥的命令。
神经组织从舰桥的引擎控制台一直延伸到引擎舱的信号板上,这套传信系统是用伞膜乌贼的表皮合成的,由于伞膜乌贼通常会随着周围环境变换出带有荧光的颜色,因此当彩色信号纸被放在舰桥的引擎控制台上时,同样的颜色就会迅速显示在引擎舱的信号板上——亮红色表示“全速前进”,紫色表示“速度减半”,蓝色表示“四分之一速度”,黄色表示“停止”,绿色表示“倒船”等等。
而现在,约翰身前的信号板上猛然爆发出灿烂的黄色。
“注意风速!巴斯克,通知氢气小组施放氢气,我们准备开始下降了!”
“贝希摩斯”号需要一直保持在符合“空气静力学”原理的状态下,简单的说,就是飞艇的密度要和周围空气的密度相接近,维持这种平衡是一项很繁琐的工作,当遭遇雨雪天气时,飞艇要放掉相应的压舱水袋中的水,而如果再烈日之下飞行或者降落的时候,就要放掉一部分的氢气。
“是,队长!”那名见习军官向约翰行了一个军礼后,立刻跑了出去。
就在不久前,全体见习军官被胡德将军按照英文的字母顺序分为了数只人数不等的分队,分散到了整艘飞艇的各个部门,去协助正式军官们的工作。
现在约翰就身处其中的一支分队,字母代号为“E”,同时他也是这支队伍的队长。
“约翰,我需要你现在立刻计算出我们现在的燃料消耗。”一位站在地图前的正式军官突然转过头对约翰说道。
“是,里戈比上士!”
听到了命令,约翰立刻俯身在桌子上写写画画起来,那位名叫里戈比的正式军官看着一脸专注的约翰,满意的微微颔首,然后又继续在地图上标注着飞艇行驶过的路线。
计算一艘体长超过百米的庞然大物的燃料消耗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约翰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工作,在过去的一年中“贝希摩斯”号上的正式军官们每天都会把这些见习军官们召集到军官室,进行诸如此类的训练。
大多数训练的内容都是关于飞艇和飞行技术的:导航、天气预测、飞行路线测绘、燃料消耗计算,以及无休止的打绳结和指挥哨练习,他们经常会绘制飞艇的刨面图,约翰对“贝希摩斯”号内部结构就像对自家的庄园一样熟悉,而他刚刚在餐厅中画的东西就是一本整艘飞艇的剖面图册,约翰打算把这本书作为礼物,在弟弟阿列克生日的当天送给他。
当然,除了这些枯燥的学习内容,教官们偶尔也会讲一讲帝国军事史:纳尔逊将军参加过的战役、费舍尔的理论、飞行兽对水面舰艇和地面部队的战术等等。
有时候,他们也会通过桌面推演军棋,来学习如何对抗德皇的齐柏林飞艇以及其他作战单位。
但约翰最喜欢的课程还是身边这位里戈比上士主讲的自然哲学:老达尔文如何发现用已有物种制造新物种、在显微镜下抽取生物的生命线并将它们混合在一起的方法,生物演化是如何将生命线备份进生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数不胜数的各种怪物——从巨大的变种角鲸到角鲸肚子里微小的产氢菌——又是如何组成了“贝希摩斯”号,飞艇上的各种生物怎样像自然界里一样维持动态平衡……
据说,里戈比上士在入伍之前是某所大学的研究员,约翰也曾一时好奇的询问过里戈比上士,但却只得到一些敷衍之语,很显然,上士本人并不愿过多的提及自身的过去和那所神秘的学校。
军队中的生活是艰辛的,各位正式军官们所讲授的课程仅仅只是约翰这些见习军官们所必须学会的知识中的一小部分,每次有其他的飞艇经过,见习军官们都要爬上信号台读取对方的信号旗语,每分钟至少六个词,不能出错,否则就要被罚去巨鲸的胃黏膜区执勤好几个小时,那种滋味……不提也罢。
每过六个小时,见习军官们都要检查一次“贝希摩斯”号的状况,打一发空枪,记下回声从海面或者陆地返回所用的时间,或者向下抛一瓶荧光海藻,记下光亮消失的时间,每个人都必须学会快速估计物体从几十米到数百米乃至千米的距离下落所需的时间。
不过要说最难的,还是学会如何在飞艇上洗澡。
干净的淡水比重很大,在飞艇上是一种相当稀缺的资源,而飞艇本身又一直处于运动的状态,所以在这里洗澡,船员们通常只能把自己固定起来,然后用打湿的毛巾去擦拭身体。
乍一看这和地面上普通人家里的洗澡过程没什么两样,充其量也就是清洁程度不太令人满意以及有些麻烦而已。
但是…凡事最怕的就是这个但是。
为了节省空间,飞艇上的盥洗室被设置在“贝希摩斯”号这头怪兽那阴暗蠕动的肠道中,各种由船员和怪兽本身产生的废物就是在这里被转化成飞艇所需的氢气与压舱水的。
这是一个会活动的盥洗室,如果你在洗澡时不那么走运,比如恰好遇到“贝希摩斯”号这几天有点消化不良,产生的废物没有被及时分解,而它又碰巧打了个响鼻或者晃动了一下身体。
再加上周围这糟糕透顶的环境。
恭喜你,你获得了一次舒适且有味道的沐浴过程,堪称生化版的粪池蝶泳……
有过这样一次令人极度倒胃口的经历后,没有人会愿意尝试第二次,但军队作为一个有着严明纪律的人员密集型组织,定期清洁个人卫生又是必须的。
曾经也有过那么一两个小机灵鬼成功逃脱了这噩梦般的洗澡体验,在被发现后,他们的顶头上司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话——“罚他们去清理‘贝希摩斯’号胃囊与肠道里的消化物。”
据说这几个倒霉蛋后来是从那里面爬着出来的,整个人都虚脱了,然后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并且期间拒绝任何进食,再往后在洗澡这一必须科目上,他们比任何人都积极。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任何人都不会再升起一丝反抗的念头,因此每当高级军官命令这些精力充沛、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小伙子们去洗澡时,总会激起一片的抱怨和哀嚎,其中还夹杂着讨饶与咒骂,可在这之后,所有人依然不得不踏入敞开的地狱大门。
这种“屎无前例”的成长过程是痛苦的,所以在约翰看来跟如何在飞艇上洗澡这事比起来,其他的学习科目统统只能算的上是小儿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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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希摩斯”号飞艇的气囊外壁上,几名氢气小组的成员正在奋力的攀爬绳梯,与脚下的庞然大物相比,他们就像几只趴伏在巨兽身上的蠕虫。
三等兵夏普转过头,透过脸上的玻璃护目镜向着四周眺望——高空之上,寒风扑面,如铅块般的乌云一直延伸着,同远方山脉连在一起,就像一道垂天而落的黑色幕布,密不透风的围困着大地。
又是阴郁的一天,所有的景物包括那座城市永远都是这样阴沉沉的。
夏普的胶底鞋在绳索上吱吱作响,这里没有香浓的红茶、温暖的吊床、机灵的传信蜥蜴,有的只是无尽寒冷和用来固定绳索绞盘的坚硬背甲,以及自己背上可靠的同伴。
他甩了甩胳膊,酸疼的肌肉向大脑发出了亟需休息的信号,但他不能停止,因为其他队友已经在上面等着他了。
夏普继续向上攀爬,可就在即将到达终点的时候,一阵狂风吹过,将整条绳梯从气囊的表面扯了出去,夏普死死的攥住手中的绳子,腰间铁环与绷紧的安全绳正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嘎嘎作响,身后的同伴也惊恐的扯着嗓子大叫。
“嘿,兄弟,来搭把手!”夏普拼命的大喊着,寒风迎面灌入口中,冻的人唇齿冰冷,声波在空中支离破碎,听上去就像是夜鬼在哀嚎恸哭。
不过幸运的是,一只黑色的手套及时的从气囊的顶端伸了出来,一把将他拉了上去。
“谢了!”站稳后的夏普向着自己的组长比划着感谢的手势——由于氢气小组通常在高空的气流中作业,声音的效果会大打折扣,甚至无法从嘴里喊出,因此行动中的小组成员们一般不会用语言进行沟通,反而会使用文字或者这种类似于聋哑人手语一样的战术手势进行交流。
夏普解开了胸前的绑带,将背后的同伴放了下来,另外的一名小组成员也重复着类似的动作。
“呜——”落地后的同伴兴奋的摇着尾巴,热情的在各自主人的腿边打着旋。
这是两只氢气嗅探犬,它们是小组中重要的成员,甚至可以说离开了它们,氢气小组就无法开展正常的工作。
在常温常压的情况下,氢气是一种无色无味,并且极易燃烧的气体,因此如何探知大型氢气合成兽的气囊是否存在泄露的迹象,一直以来都是困扰军方的一个难题。
直到某一天,一位脑洞大开的研究员在犬科动物生命线的基础上,创造性的加入了野猪与蜘蛛的生命线,从而诞生了这种特殊的合成兽后,这个问题才得以解决。
氢气嗅探犬有着类似杰克罗素梗一样的身形,但不同于普通的犬类的是,它们有着六条粗壮灵活的短腿,这为它们带来了更加低矮的重心,宽厚的脚掌上长满了细密的绒毛,两者结合,使得氢气嗅探犬们虽然无法像蜘蛛一样的攀爬墙壁,但却能十分稳固的站在起伏的飞艇表面,不会被轻易的甩出去。
异化后大而长的鼻子赋予了氢气嗅探犬们远超其他同类的灵敏嗅觉,由于像“贝希摩斯”号这类的大型飞艇所使用的氢气都是利用产氢菌对自身废物进行分解后产生的,其中不可避免的会含有微量的粪便气味,通过利用这些特殊的犬类对这种气味进行探查,氢气小组的成员就能及时发现气囊的表膜上有无气体外泄的痕迹。
夏普从身后的背包里掏出狗绳,将项圈套在了“豆丁”的脖子上——“豆丁”是夏普给自己饲养的这条氢气嗅探犬所起的名字,然后将绳索的另一端牢牢的绑在腰间的铁环上。
在一切都准备就绪,夏普向组长做出了“OK”的手势。
紧接着,这支氢气小组的组长向着在寒风中围成一圈的组员们举起了手中的任务板,上面清楚的写着这次行动所要执行的任务,在确定了大家完全明白后,他先是用手指了指气囊的两端,然后向下用力一挥,所有人立即分作两队开始执行任务。
夏普扯动了一下腰间的缰绳,“出发了,豆丁!”他在心中默默的说道。
收到指令后的小狗吐着粉色的舌头,甩动着上翘的尾巴,欢快的窜了出去,这对它来说既是工作又是玩耍,只见它不时的会停下脚步,低头在皮膜上嗅来嗅去。
夏普抬起头,抚了抚鼻梁上的护目镜,他所在的氢气小组位于整艘飞艇的后半段,迎面吹来的狂风不仅送来了寒意,偶尔会送来其他嗅探犬们弱不可闻的叫声。
“看来其他小组也开始工作了……”他跺了跺脚,鞋底下传来的触感令人安心,饱满的皮膜弹性十足,“放轻松点大块头,这只是对你的例行体检。”
仿佛是听到了夏普的心里话,“贝希摩斯”号轻轻的晃动了一下……
半个小时后,所有的小组成员重新聚在了一起,夏普在自己的任务板上写下了“一切正常”。
收到检查结果的组长点了点头,他转身来到气囊背甲上的通话管前,大声的向下方吊舱中的指挥官汇报着检查情况。
过了一会,收到指令的组长重新回到队伍当中,他连续的做了几个手势后,全体成员立即分散到了仅有的几块气囊背甲上。
夏普重新将“豆丁”绑在背后,然后俯下身,把腰间的铁环与飞艇上的安全绳扣了在一起。
其他的小组成员也纷纷进行着类似的动作,所有人都在准备迎接最后的冲击。
趴在背甲上的夏普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组长将一瓶绿色的液体倒进了“贝希摩斯”号的喷气孔中,然后迅速的跑开了。
夏普曾经听组长说过,这是一种带有辛辣气味的刺激性液体,有点类似于法国的狄戎芥末。
几分钟后,所有的氢气小组成员都能感受到一阵蜂翅震颤般的抖动从巨兽的身躯深处传来,就像一个即将打喷嚏的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紧接着,皮膜开始剧烈收缩,嘹亮的鲸歌声响彻天地,数道粗壮的白雾从气囊中冲天而起,强大的气流将头顶的云层撕扯的七零八落,露出一抹藏匿于其背后的湛蓝,刺眼的阳光透过裂隙洒在飞艇宽阔的脊背上。
整个人放松的平躺在气囊上,夏普仰望着天空,尽管已经看过许多次了,但这壮观的景象依旧令人惊叹不已,沐浴着久违的温暖,他情不自禁的闭上了眼睛,这一刻自己仿佛与身下的“贝希摩斯”号融为一体,共同畅游在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之中,海水在荡漾,阳光在荡漾,自己的心也在随之荡漾
星星点点的水雾从高处纷纷扬扬的飘落,在天际间画出七彩的弧线,这些都是随着气流喷出的皮囊内壁乳剂与气管腺体分泌的粘液,夏普擦了擦模糊的护目镜,顺着飞艇的边缘处向下看去。
那里,广袤的大地正急速的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