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习军官们从餐厅中鱼贯而出,所有人都在奔向各自的工作岗位。
弗利嘉准尉最后一个离开了房间,她独自一人站在回廊上,从裤子的口袋中摸出了一盒香烟。
身旁回廊一侧的墙壁上是数条排列整齐的管道,偶尔会有一些响动顺着金属管身从远端传来。
“嘶——”一缕青烟从口鼻中呼出,随后弥漫在密闭的空间中,赤红的烟头在女人的手指尖忽明忽暗,头顶微微摇曳的灯光照的女人的表情阴晴不定。
弗利嘉准尉皱着细细的眉头,双手交叉抱在丰挺的胸前,默默的想着心事。
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贝希摩斯号一直在为战争做准备——每天都会进行实战演习,训练各种飞行兽,评估各级军官们的旗语信号和导航成绩,提升普通士兵的射击水平和损管能力,甚至还飞入了北海的一艘德国重型巡洋舰的视野之内,只是为了证明生物飞艇不会对一堆冒着黑烟的钢铁和轰鸣的发动机感到害怕。
“而现在,终日紧张备战的我们却要像马戏团的小丑一般在众人面前表演可笑的闹剧,同时还要去充当一名运输客人的车夫?!”
一直以来,弗利嘉准尉就反对贝希摩斯号参加帝国皇家空军任何的面向公众开放的活动,因为作为帝国空军终极武器的杰作与代表,这么做很有可能…不,不是可能,而是肯定会引来各路间谍的窥探,造成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这一次,军队高层却固执的坚持“贝希摩斯”号必须参加这次的活动,弗利嘉准尉无法理解上峰的决定,她曾多次向上级提交建议报告,却全都石沉大海,没有丝毫的改变。
最终,或许是出于打消下属顾虑的考量,就在出发前一天的夜里,在贝希摩斯号的飞艇基地中,胡德舰长秘密的召见了弗利嘉,并向她挑明了其中的部分缘故。
“…这次所谓的帝国皇家空军公众开放日根本就是一个幌子,贝希摩斯号的真正任务是要接一位秘密乘客登船,具体的细节我无法过多的告诉你,你只需要知道这位乘客是一名研究员,他肩负着一项特殊的使命,另外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些货物,这批货物珍贵无比,必须悉心照顾…”
尽管胡德将军一再强调这只是一次简单的涉密任务,与平时的训练并无两样——活动所需的地勤早已就位,维多利亚公园的降落地点很宽敞,是“贝希摩斯”号身长的一倍,虽然有点儿难度,可对于训练有素的艇员们来说这不算什么,而且那位神秘的乘客也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混在参观的人群中登艇。
但弗利嘉的内心中还是充满了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这是她的直觉,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这直觉曾经在战场上救过自己和部下的命。
女准尉努力的咀嚼着昨夜谈话中的每一个细节,可她却悲哀的发现,对于她这样纯粹的军人而言,想要理清这种藏头露尾并且充满了政客思维模式的谈话实在有些难度,而她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一丝不苟的执行上级的命令。
指尖骤然升高的温度将女准尉从千头万绪的思维泥潭中拉出,即将燃尽的香烟被纤手随意的抛下。
烟蒂在空中旋转,片片白灰溅落,余烟袅袅。
弗利嘉重重的踏上一只军靴,恶狠狠的碾动着脚踝,同时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
“如果那人在身边就好了,自己就不会这样苦恼了……”此刻就在这空无一人的昏暗回廊中,平日里素来冷艳如冰霜,被无数年轻军官奉为梦中情人的女准尉,竟如热恋中的少女一样霞飞双面,媚眼如丝。
————
西班牙北部,巴斯克海岸。
强劲的北风从这里翻过比利牛斯山脉,荒原上饱经风霜的大片草甸如海浪般澎湃起伏,在这一起一落之间,隐约显露出了中间那条空旷而略有些崎岖道路。
这是野蛮与黑暗的领地,文明在此鲜有涉足。
来自大西洋的雨水让这些草甸下遍布着隐秘的沼泽,其中的一片沼泽中,有着一座自然形成的小岛,面积不大,只有一颗孤零零的树木,地表覆盖着青草,看上去颇为干燥。
泥沼包围着这座小岛,灰色的泥浆中不时冒出一两个气泡,偶尔不知是什么生物的骷髅偶尔会浮上来,旋又被泥浆吞没。
风带着湿冷的气息,时时有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环形的篝火在小岛中央的树枝下燃烧着,火焰的帷幕偶尔会被风吹开,露出一座隐藏在火光后方的帐篷。
一个略显阴柔的男子正坐在火堆与帐篷之间,一头浅黄色的秀发反射着火光,他的五官极美,鼻如悬胆,眉如墨画,唇上泛着淡淡的红晕。
男子的眼睛微微闭着,衣服上还隐隐的冒着水气,粉装玉琢一般的完美侧脸上,一颗接一颗的水珠顺着鼻尖嘴角滑下,画出一条完美的曲线。
白色的衬衫开着领口,若隐若现地显出锁骨,这样的男子足以让任何深闺里的贵妇人们情不自禁想对他犯罪,他那清秀的额头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承受女子那深深的一吻。
一只老旧而巨大的皮制行囊正歪在他的脚边。
大捆的羊皮纸和笔记本将整个背包撑得鼓鼓囊囊的,借着火光能看到其中一册书本包角上用炭笔记着一个潦草的名字——盖尔贝斯.约瑟夫。
当然这并非他的本名,这是一位高贵的夫人在第一次恩爱后赐于他的名字,寓意为“夜莺”。
至于本名……约瑟夫从来不在乎。
凭借这个名字以及那位地位显赫的夫人在背后推手,约瑟夫.盖尔贝斯迅速成为了上流交际圈中的一颗新星,无数男女为他着迷,为他痴狂。
在那位夫人的操纵下,约瑟夫不停的往返穿梭于各类隐秘的宴会,这不仅为他带了丰厚的酬报,也让他看尽了那些隐藏在光鲜外表下的罪恶。
这种令人作呕的巨大反差让约瑟夫慢慢失去了最初的得意与激情,他开始变得麻木不仁,犹如行尸走肉,唯有那灵与肉的高潮才能带给他一丝丝的慰藉。
约瑟夫原以为自己就会这样一直的活下去,直到有一天自己年老色衰,腐烂在病床上,或者干脆就是被某个妒火中烧的男人一枪打死在阴暗的角落中。
可后来,一切都改变了——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按照事先的约定,约瑟夫与一位素来以热爱文学艺术而闻名的贵妇人在一家著名的图书馆中幽会。
书香四溢,裙浪翻飞,温情脉脉,细语呢喃,约瑟夫完美的实现了这位贵妇人长久以来的幻梦。
就在双方耳鬓厮磨即将攀上顶峰时,约瑟夫不经意的看到了一句压在对方肉体下的标语。
“书籍——人类进化的阶梯。”
这句话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渐渐地,约瑟夫不再沉迷于肉体的刺激,他尝试着利用这些女人的身份所带来的便利,去熟读经文,通晓历史。
古老的文字与隐秘的历史在逝去的光阴长河中渐渐苏醒。
在约瑟夫看来这是神的指引,也是自己的宿命,他开始躁动的寻找着某种在他看来并非传说,而仅仅只是已经消逝的生物。
对于传说中生活在黑夜中,热爱鲜血与艺术的贵族,约瑟夫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狂热和痴迷。
因为迷恋,约瑟夫下意识的模仿起了传说中那种生物的举止和行为模式,他从不在白天出门,厌恶大蒜和银制品,他的房子里没有镜,甚至没有窗户。
他的床是一口非常漂亮而华丽的黑楠木棺材,上面雕刻着金边和白玫瑰,以及血色的逆十字和蝙蝠。
这些怪诞行为非但没有给他带来非议,反而给他增加了别样的魅力,这让他愈发受到那些贵妇人们的迷恋与宠爱。
但他讨厌,不,准确的说,他恨那些女人,恨那座城市,也恨自己……所以,他希望自己能够脱离种族的束缚,从而成为一名真正的暗夜贵族。
“我踏夜色而来,所过处掀起腥风血雨。
献上一朵白玫瑰,它已被血液染成猩红。
这正是我给你的好礼物,我的爱人。
来,跟我走,让我们在银色月光下翱翔,享受永恒的寂寞和苦痛。
这一切,将因为有你的陪伴而变得美好。”
……
这就是约瑟夫的愿望,可惜的是,无论他在这个国家中怎么寻找,都没有找到怎样转变成吸血鬼的方法。
于是乎,两年,整整两年,在某种机缘的巧合下,“那位夫人的笼中夜莺”——约瑟夫.盖尔贝斯消失了,而在大洋彼岸的广袤土地上多了一个四处游荡幽魂,总是在拼命的寻找着每一处关于暗夜贵族的消息。
但是等待他的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最终,疲惫的他要放弃了……
今夜,约瑟夫在野外宿营,这里是他黑暗旅途开始的地方,两年后的今天,疲惫不堪的他终于重新回到了这里。
漆黑的夜晚,寂静阴森,时不时可以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现在已经临近午夜时分。
约瑟夫望着明媚妖娆的红色篝火,周围的一切一如从前,仿佛过去的所有经历都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他就这么痴痴地坐着,等待着午夜的降临。
最终的时刻将至,约瑟夫开始一件件的褪去身上的衣物,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胯间,这具在旁人眼中如此精美的躯体,在他的眼中却是如此的丑陋不堪。
“这样污浊的躯壳,只配埋葬在这烂泥浆中……”约瑟夫平举双臂,仰头闭目,在阵阵雨水中走下了小岛。
一声咿呀的木门开启声惊醒了他。
但是在这野外,哪来的木门声?
约瑟夫回过头,只见在他的背后静静地停着一辆华贵到了极点的马车,这马车像是幽灵般出现,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何时就已经停在这里。
马车前方,六匹黑色的骏马默默站着,身披银色雕花马甲,头部的面甲上还缀着白色的冠羽。
那些银白的甲片比那各国的皇家仪仗兵们所穿戴盔甲还要繁复豪华,每一片甲片上都蚀刻着万千生灵的图案,花鸟鱼虫栩栩如生,人物山水韵趣十足。
而骏马健硕的肌肉就像是黑色大理石般坚硬有型,比那些贵族们饲养的纯血种还要健美高大,它们比起活物,更像是完美的雕像。
若是约瑟夫仔细看,一定会现这些黑色骏马真的没有呼吸,那银色的面甲下是有着两点猩红色的幽光。
但是他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全部心神。
黑色的马车是加长型的,四个车轮全部由暗金打造,看起来是和车厢上的镶边用的同种材料。
比起骏马银甲的繁复,马车的装饰要简洁的多,但是尽管如此,也已极尽奢华之能事,白色的玫瑰和杜鹃遍布马车的腰线,轮轴上雕刻着美丽的大叶莲,尽显贵族气息和艺术品味。
马车的窗户飘荡着黑紫色的窗纱,如同冥后的宫装般神秘而动人心魄。
在车窗旁,有着一个血色的诡异图案,那通常是篆刻贵族家徽的地方,但是这一个,却像是某种古老而神秘的符文。
血色的符文透露出高贵,典雅,力量,以及邪恶。
但以上的这一切,都不是吸引约瑟夫的东西,对于这些他全都一眼带过。
真正让他无法自己的,是那马车被推开的木门上的一只手。
这是何等美丽之物,那手腕的曲线便是寻来这世上所有的艺术家都无法临摹,深幽的肌肤便是寻来好的墨玉也不能雕刻,纤纤素指上殷红的几点丹蔻,无形中酿出一丝魅惑和心动。
车厢内漆黑一团,小岛上火光四射,里外就像是两个世界。
从黑暗中伸出的手向着约瑟夫指了指,接着便传来一个高贵而又慵懒的声音。
“你,叫什么?”
“约瑟夫.盖尔贝斯…”
发出了一阵轻蔑的笑声后,那个声音重新问道:“不,不是这个可笑至极的蜂巢之称,而是你的本名!”
“亚当。”
“上车吧,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眷族了,我要你重归那座城市!”
“遵命!”
兽蹄与车轮踏浪而行,黑色的马车在海面上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