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华将手机贴在耳边片刻,“啧”了一声又拿下来,按了几下又放回耳边……这个过程里,石娇娇反而完全安静了下来,她的表情露出孩童般的懵懂无邪,好像在看什么有趣的马戏一样。过了一会儿,靳华闭起眼睛倒吸了一口气,将头发往后撸了一把后,把手里的东西往石娇娇递过去。石娇娇先是一惊,怀疑的眼神在手机与靳华的脸之间逡巡来回,始终不敢拿起手机。
屏幕上显示电话已经接通,听不见对面是否有人,只看见时间一秒不停地跳动……石娇娇伸出手又缩了回去,好像这不是个手机而是颗淬过毒的糖果。靳华扬扬了手,下巴动了动,进一步把手机送到石娇娇眼皮子下面,几乎是在逼迫她拿起来接听。“快点!”靳华用嘴型摆出催促的话,眼神凶狠地像要吃了一脸惶惑的石娇娇。
她还是决定拿起电话,用最快的速度贴在耳朵上。电话里,成熟男人温润的声音此时听来有种不谙世事的安稳,他有点着急,道:“说话呀,没事我就挂了,十分钟之后我要做个报告。喂……靳华!”石娇娇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忘记了,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视线的最前面,那里有盆长势不良的绿萝。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石娇娇心里生出一种迷信:没有到最后一刻,她不可以哭,哭是一种诅咒,一旦为这个消息哭了,要死的人就一定是会死,事情便没有一丝返还的余地了!现在,这个迷信打破了!唐建宇的声音这样稀松平常地传进耳朵,活生生的,充满石娇娇不能更熟悉的气息!
压抑的、复杂的、汹涌的,所有情绪,像飓风登陆,容不得一刻忍耐了!
“哇……”一声痛哭脱口而出,石娇娇把额头撑在举着电话的那只手腕上,她哭喊了一句“王八蛋”手里下意识地挂断了电话。手机刚被拿走,石娇娇就两只手腕撑住额头,拼尽全力地大哭了一场,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王八蛋、王八蛋……打个电话给我,不可以吗?……我简直快要死掉了,快要死掉的人是我……”靳华垂眼看着石娇娇,表情复杂。而石娇娇有满腔的委屈,还在旁若无人地诉说。
“为什么……为什么他可以要求我到家报平安,他却不能给我报个平安……”她揉着眼睛,“是……没错……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我有什么立场让他给我报平安!我没有资格……”她抱着自己的脑袋,“可是,靳老师啊,怎么办?我担心他,我想要知道他平安。王八蛋啊!你明白你以为他已经死了,那种心炸成碎片的感觉吗?王八蛋!”
“呜呜呜……呜呜呜……”石娇娇瘫倒在灰蓝色的细绒沙发上,哭得像孩子一样毫无保留,全力宣泄了积压许久的阴郁。靳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竟孩子气地甩了下手臂,闭着眼睛哭道:“让我……让我,一个人呆会儿……”靳华轻轻说:“他打回来了。”本来还哼哼唧唧哀嚎的人忽然收了声,眨眨酸痛的眼睛,立刻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大颗的眼泪还挂在脸颊上,鼻涕也清亮地悬在人中,石娇娇冲靳华摆手摇头,道:“别,别让他知道。”靳华没有作声,石娇娇胡乱地擦了擦眼泪,拉着靳华的衣角,求道:“不能让他知道……”靳华摇摇头,接起了电话,听了一会儿才状似随意地说:“不是不是,一个女客人喝醉了,抢了我手机乱按的。”
“什么石娇娇,哪来的石娇娇?你就知道石娇娇!她怎么会在我这里?……客人失恋喝酒,我还要规定只能晚上喝醉啊?……行了,不说了,挂了……”靳华把办公桌上的抽纸扔进石娇娇怀里,石娇娇傻乎乎地抱住了,抽了一张看着靳华问:“他相信了吗?”靳华垂下眼睛,“勉强信了,他对你的声音真是过度敏感。”石娇娇抿抿嘴,站起来说:“我想洗把脸。”靳华扬扬手,“卫生间位置没改。”
哭过的脸颊经过清洁,给人扑面而来的清丽观感。石娇娇拍着脸再次回到靳华面前,虽然眼睛和鼻头微微发红,看得出整个人已经完全恢复平静了。她见靳华审视着自己,心里不禁一阵发虚,垂头道:“太对不起了,我……”“哈哈哈……”靳华毫无预兆地狂笑起来,拍着桌子说:“我应该用手机录下来才对!”石娇娇一听,又羞又急说:“你怎么能这样!”
过了好一会儿,靳华撅撅嘴若有所思地说:“你跟你唐老师也真是有意思。”石娇娇扭头疑惑地回看说话的人,最后撇撇嘴,“我错了,我果然很鲁莽。”靳华没有接话,咬了好几下自己的大拇指指甲,还是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咽下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时钟咔哒跳到晚上六点整,石娇娇站起来拿起靳华随手放在茶几上的包,说:“我还得赶回去呢,明天还要上班。”靳华一愣,“你怎么回去?”“去车站看看能不能买到票吧!”靳华按了一下手机,也起身说:“我送你过去吧。”石娇娇没有拒绝,乖顺地跟在靳华后面,“靳老师,今天的事不管怎么样,一个字都能让唐老师知道哦。”“晓得了。”
因为不放心她的精神状况,靳华陪着石娇娇来到售票大厅,所幸还有一班去B市的车子,一刻钟之后发车。“那我走了,今天麻烦你了。”石娇娇对靳华弯弯腰,转身走向安检门。就在把包放上传送带的一瞬间,石娇娇忽然拿起包三步两步追上了还没走出几步的靳华。
靳华看着石娇娇脸,她还没说话,两颗晶莹饱满的泪珠想顺着光洁的脸颊流了下来。“靳老师,我完蛋了。”石娇娇颤抖地说,“我对不起看着我长大的,唐老师。”靳华刚张嘴要说话,石娇娇摇摇头,“以后再也没脸面对他了。你一定帮我保守秘密,好吗?”
靳华叹一口气,石娇娇也不执着于对方的保证,抿抿嘴说:“你跟唐老师,是,是我遇见过最好的老师,要一起长命百岁啊……”说完就转身头也不回,转身奔向进站口。靳华站在原地,捏捏太阳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暮春时天黑得很晚,六点半太阳才刚刚落山。大巴车在高速公路上,从光明开向黑暗,行驶在昼夜交替的暧昧时刻。褪色的晚霞只留下丝丝缕缕的惨白,已经挡不住新生星星的亮光了。石娇娇端坐在座位上,脸自然地偏向窗外,最后的光亮照拂在她脸上,显出一种静谧的*感。
这短短一个下午,自己竟然两次出现在这条路上。石娇娇把脑门无力地靠在玻璃上,回想这焦灼又混乱的过程。她想起唐建宇把自己当成靳华时,随意又亲切的声音,忍不住笑了起来:太好了,他好好地活着。笑着笑着,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她明白路可以来回,自己的心境却再也没有退路了。
她于极短时间内,张皇失措地跨越两座城市,以为是追寻那个好老师的生死,实际上是踏过了多年来的小心遵守界限。车窗里映出的侧脸,跟来得时候没有差别,其实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了。
她像一条懵懂的蛇,经过了疼痛无比的脱皮,实实在在地蜕变了。
石娇娇回想起跟唐建宇相处的过往细节,他总是有礼有节,进退得当。他对人的好总是经得起推敲,没有一点瑕疵的。石娇娇捂着自己的心口,“就是在大巴上,我亲过他的脸颊。”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呢?如果不是,是从什么时候?
“呵。”怎么都想不到答案的石娇娇,神经质地在车窗上撞了撞脑袋。想明白了有什么意义,都没有意义了。他作为一个老师遇见你,站在这样身份的立场上待你好,呵护你长大,尽心尽力地对你……而你,却爱上了他。
“这是在贬低他的人格。”石娇娇想起自己对陈丽说过的话,不禁胸口一阵钝痛。大巴在黑夜里快速前进,不知疲倦,看不见目的地。但在某一刻,它一定会停下来。
也不知道前夜有没有睡着,第二天一大早,石娇娇第一个到达办公室,站在办公桌边头还昏昏沉沉的。她看到鼠标边的手机,才发现从昨天下午起,自己就把它落在了这里。石娇娇坐到椅子上,拿起手机一看,心立刻“突突”地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电话里有唐建宇打来的四个未接来电,从时间判断:第一个是他给靳华打完电话紧跟着打了过来,剩下三个应该是他开完报告会陆续打过来的。
只有一个人的偌大楼层安静极了,石娇娇沉默而富有感情地抚摸着手里,毫无温度的屏幕,思绪飘得很远,以至于被突如其来的电话吓得浑身一抖。回过神来一看,是唐建宇的号码,他可能判断了很久,选定这样一个时刻打了过来。石娇娇眨眨酸疼的眼,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后按下了接听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