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的某个深夜,冷风戚戚,呼气成霜,皇宫某处上方的夜幕晕染了一片昏黄,那抹光亮渐渐扩散。曾让整个后宫女人都眼红妒忌的阮妃亲手点燃了韶华宫,而自己则穿着第一次见到皇上时的那身衣服,安静地躺在火海之中。奢华如斯的韶华宫、宠冠后宫的韶华宫在荒火中毁于一旦。
十几年后的某个深夜,宫人们乱做一团,四处呼嚎着“韶华宫走水”。唐景泽得知后惊慌失措,连靴子都来不及穿,赤脚一路狂奔到韶华宫外。
火光摇曳直冲云霄,吞天没地的大火轻轻一勾,将韶华宫外那颗银杏招入怀中,灿烂耀眼的火树银花顷刻间绽放。
多年前的韶华宫大火与他眼前的熊熊烈火渐渐重合,他脑中一团乱,一时分不清大火淹没的人是谁,但他明白,不论那里面的女人是谁,一定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之一。
破晓时分,大火之势已被扑灭,潮湿地、灼热的焦枯的味道久久弥漫在宫中不肯散去。
周惠沅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宫人将那一堆废墟里的东西清理,找找宸妃在哪里。
宸妃——唐景泽心中猛然一震。他忽的从地上站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只要他看不见,她就一定还活着,一定在这宫里,一定会有和他和好的那天。
时隔数月,韶华宫再次成了一片荒芜之地。
唐景泽呆坐在龙椅上,自欺欺人地问贴身服侍的内监:“宸妃昨夜睡的如何,现下起来了么?吃了什么?”
内监不知如何作答,正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时,周惠沅来了。
她说,“宸妃昨夜睡的好,现下还未起身,今天天气冷,她多睡会儿也好。”
唐景泽的视线始终凝在桌案上摊开的奏折上,上面是请求他废了宸妃并将宸妃打入冷宫的谏言。
他默默地将折子合上,折子在他越发用力的手中折了几折,而后狠狠将折子扔到旁边那一堆说宸妃是魅惑君主的祸水的奏疏中,犹如寒冰的声音低低响起,“这些人的妻女,斩立决,不得收尸。”
这些关于宸妃的传说,是我在百昭的一家店子落脚时听说的。那晚我喝了安胎药后便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人已经离开锦都百余里了。
一路顺利北上,然路途颠簸,我害喜的厉害。很长一段时间脸色都是蜡黄的。我不敢让苏赫看到我难受的样子,因为他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是表情却严肃的很——他对这个孩子依旧有些抵触。
离百昭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我偶然听见苏赫问木伯,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将我腹中的孩子拿掉且将对我的伤害降至最小。
这么久了,我以为他的抵触会随着时间而慢慢淡化。
那一刻,我的心里一抽一抽地痛。我怕他,他递给我的食物和水我都不敢接,连他的触碰我也全部拒绝。
我刻意的躲避最终引来了一次严重的争吵。我恳求他留下孩子,他只紧握着拳头,默默地看着我。
他沉默了很久,语气饱含威胁地问我:“沈云梨,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为什么从不顾及我的感受!”
我若心里没有他,那晚我怎肯轻易接受他;若我心里没有他,我又何必不顾一切留下这个孩子;若我心里没有他,我此时此刻又怎会如此挣扎。
他早就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是我察觉得太晚,但我对他的在乎一定不少于他对我的分毫。
喉头忽然泛起恶心之感,我没有多余的力气躲开他,只得捂着肚子弯下腰干呕起来。
苏赫急忙来到我身边搀着我,一面帮我顺气一面吆喝着木伯想想办法。
最难受的时候过去,我乏力地窝在他怀中。他尽管生气,可安抚我的动作很温柔。
他闷声问我,若他死了,我当如何。
我愣怔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与他天人两隔。
我一直以为,若分开,两人都可以活命,那我宁愿彼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见。我会用一生去思念他,尽管不会再见到他,但我知道他在某个地方活着,当太阳照到我的时候他也会感到温暖,我便满足了。
天各一方可以彼此牵挂,但天人两隔是苦海无涯。
我回身抱紧了他,“苏赫,你是图然大君,让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图然大君。我不做这样的假想。”
“云儿,若这么一天到了,你当如何?”他将我从他怀里抱出来,执着道。
我迎上他的目光,郑重道:“从今以后,若逢乱世,我生死相随;若是太平,我愿得你一心,白首不分离。”
他眼中的笑意盈盈,“云儿,你真是比草原上的兔子还狡猾。”
他虽笑了,可随即又在我耳边恶声恶气道:“若你敢出什么意外,哪怕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我都不会放过你。”
苏赫答应我,不会再对孩子做什么,但到生产那日,若母子只能留一个,他要我。于是此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会对着腹中的孩子说,让她乖一点,我和她父亲都等着她平安来到我们身边。
出了百昭的城门再往北行数十里就到了图然的地界。图然与大月的交战如今集中在大月的东北边境;位于大月北部的百昭虽然限制了两方百姓的往来,但尚未封关。
我们已经在百昭停留三日,苏赫说,等明天天亮城门打开,我们便动身去图然。
这两日稍作停顿,我的胃口也好了不少。苏赫午饭后便和默烟一起出去猎兔子,改善伙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知道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我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在锦都老死,若是有幸,说不定会在大月的某个地方结束一生。我以为,思乡,是与我无关无联的事情。
然世事难料,尽管娘亲死后,我在锦都过得一点都不自在,可大月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如今一去图然,几乎再无回来的可能。
这一年来,发生了很多事,很多人从我身边离去,又有新的人融入我的生命。
丽姨为了我尸骨无存,默烟留着她几件衣服,我留着丽姨为我做的那双靴子。念及元清对珵仪的情义,我和默烟将丽姨的衣服烧成灰烬,洒在百昭城郊的一条大河之中。
丽姨和娘亲的感情深厚,她活着的时候常说,她会护我周全,这样才能在百年之后无愧面对娘亲。如今丽姨去见娘亲了,她可以代我告诉娘亲,我很好,以后都会很好。
至于丽姨为我和默烟做的靴子,我们打算带到图然去。图然过了夏天便会持续寒冷数月,丽姨将靴子做的厚实又结实,大概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珵仪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弟妹。云箫带她离开锦都的时候,我让默烟将我当初送给珵仪的那幅夏日荷花图给云箫,要他一并带上。现在想想,皇室子女的情路并不比安鸾一族好到哪里去,我们受的是老天的惩罚,而他们是权力的棋子,殊途同归罢了。可是,我现在有苏赫了,珵仪却没有了。
对了,还有朔凡的娘亲。她要朔凡答应,不去为她报仇。上辈子的恩怨不该成为后辈的负担,朔凡的娘亲比芸芸众生活的更明白。
一开始我知道唐景泽身世之时,我以为或许是朔凡的娘亲对她的主子有所歉疚,所以愿意以命偿还。可后来,唐景泽磨尽了我对他最后一丝情分时,我忽然就明白了朔凡娘亲临终的嘱咐——
上一辈的恩怨不该成为后辈的负担,朔凡的娘亲比芸芸众生活的更明白。恨,是对自己的折磨,而忘,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至于苏赫......
木伯曾对我说过,终有一日,我会明白我在苏赫心里有多重要。
在我骗苏赫带着木伯和丽姨他们离开时,我就明白了苏赫在我心里有多重要;当看见苏赫出现在韶华宫时,我就明白了我在他心里有多重要。
然而,让我最震惊也最动容的事情是刚到百昭那日,与木伯闲聊时他忍不住对我说的那番话——
唐景泽成亲那天,我与苏赫的缠绵是苏赫的意料之外。他清楚安鸾一族的女子怀孕生下孩子后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所以他要我活着,就不能让我有身孕。这就是那碗避子汤的初衷。
木伯告诉他避子汤对女子身体的损害后,他竟然有一天去木伯那里要可以让男子绝子的药。
木伯怒不可遏地训斥苏赫,他是图然大君,怎么能没有子嗣,就算要绝子,那也该先留下子嗣才可。
可是苏赫意愿已决。
他告诉木伯,他的父君宠爱他的庶母而非他的母亲,他的父君宠爱他的庶弟而非他。若他的孩子不是我和他的,那么他既辜负了我,也辜负了那个孩子。他不会成为和他父君一样的人。
苏赫如愿以偿从木伯那里得到了一瓶药,但木伯骗了他,那只是一瓶寻常强身健体的药而已。
木伯笑说,“丫头,你不知道他从我师弟,也就是一直照看你的那个老太医口中知道你有身孕的时候,那副表情有多震惊!要说你在宫里有那么些时日了,但他回过神来就问我,那瓶药是不是我骗他的。”
“我还纳闷,他怎么不认为你腹中的孩子是那小皇帝的,我问了他,你猜他怎么说?”
我摇摇头,心想着或许是苏赫在回避另一种可能所以才怀疑木伯的药不是绝子药。可听到木伯复述苏赫的原话时,我着实觉得自己忒小人之心了。
苏赫的原话是:“她是沈云梨。”
是啊,我是沈云梨。我窝心一笑。
我以为我骨子里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只有我知道,没想到苏赫竟将我看得这般透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