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疏勒南门洞开。
程伟拖着疲倦的身躯策马北上,张烨烨硬是的在他耳边唠叨了一夜,直到天明才迷迷糊糊的睡下,半梦半醒时仍不忘叮嘱他早点回家。
程伟感慨万千:“家?家在哪?若是不能恢复记忆,恐怕得在这个时代安家,不知后世的杨素芬、程红能否撑下去。”
程冲喜笑颜开的“阿翁”来“阿翁”去,喝令拔营,向来对程伟不太感冒的吕九、王宪也见缝插针的来了两句“阿翁”。
都说归心似箭,程伟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内心深处有种猜测:百丈高楼平地起,半年来的经历太过匪夷所思,更像是海市蜃楼毫无根基,缺少岁月的沉淀,即使是女娲、后土也只能束手无策。
综合大半年的日志来看,释迦牟尼等人起初似乎走入一个误区,奉行围追堵截的理念,甚至不遗余力的突破时光,想要斩草除根,结果拼得燃灯古佛身死道消。但当他们风格突变、改围追堵截为疏导时,形势便立刻急转直下,失忆、困兽……再有五十年,一切烟消云散。
“我要是现在就死呢?”
程伟开始考虑另外一种可能性,若历次穿越时空、包括2015年和2016年的他、皆为过去式,那么……他一死,立刻生出无限可能,会有2017年甚至是2018年的他,来接张烨烨回家。
问题是,这种可能性必须以‘他从陈环宇眼中所见未来是即将发生、而非预见’为基础,两者之间的区别很大,若是预见,死去的燃灯古佛都能笑醒。
“阿翁!”程冲平地一声吼,全然不顾正在行军途中。
程伟随即惊醒,左手正握着一把弩箭抵在咽喉上,他出了一身冷汗,故作轻松的笑道:“我在想从哪个部位射进去穿透力更强。”
毫无说服力,蹄声立刻为之一滞,跟在程伟身后的骑卒又拉开半个马身的距离。
程伟拒不承认生出自杀念头,却又默默改正,专心致志的赶路,死不死的以后再说,至少要想把这些将士完整的送到金蒲城。
轻车熟路,穿梭自如。
两天之后的黄昏,五十将卒一人三骑,先在金蒲城西面放了一把火,趁着夜色遁入北门。
一人未折,多出五十余匹战马,还有新鲜水果等补给,汉军士气大振。
戊校尉耿恭下令犒劳全城,敞开了吃。自从那夜群星摇坠,仅剩北斗七星独步天下,他就对固守待援没了信心,北斗主死,还有谁能大过大汉天子?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
匈奴拿不出两万人来,围三阙一也不愿费心维持,干脆舍了东西两面,全力防备金蒲城汉军南下,兵力也相应做了削减,不到五千人的样子。
耿恭心知肚明,不是匈奴不想围了,而是已至西域春耕时,牛羊转场、粟黍麦稞等农作物的播种、都需要人手来操持,甚至还要打造耜、犁铧、锄蠼、镰、磨盘、杵臼等工具。
耽误一年春耕,至少两年饥,粮尽时,只有去抢。
民以食为天,车师前、后部乃至整个西域都是匈奴的传统势力范围,或许会索取无度,绝不会竭泽而渔。于是,焉耆、龟兹等国从军大半回师春耕,匈奴当然不会傻不拉几的亲自攻城,坐想耿恭领兵来攻的美梦。
耿恭虽已决定弃城,却不想匈奴治下的车师后国安然春耕,更不愿秋收后、这些粮食为匈奴所用,他要坚持到春耕结束,还不能让城下的匈奴主力、西域从军总兵力低于四千人。
程冲等人入金蒲城当夜,南北门同时开启,各出百余骑,一个冲锋之后立刻回撤,而这时,匈奴大军尚未集结,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耿恭志得意满,决定将扰敌之计进行到底,直到弃城的那天,三十虚、混杂一实,能把突围的损失降到最低。
程伟一觉睡到中午,才在程冲声声泣血之下起床,耿恭没有要见他的意思,或许在衡量其中利弊,或许根本没放在心上。
其实,耿恭很想见见程伟,却又有点心虚,他怕程伟再把天子有疾之事摆上台面。
程伟暂时在程冲所领右曲安顿下来,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该练就练,未能再上城墙,也未能再进戊校尉府。
四月初五,清明节。
匈奴骑卒仍在城下例行公事的叫阵,城上的汉军将士看心情、看天气,时不时的回两句,兴致来了还会对上两句草原情歌。
日子平静的有些过分,耿恭还是决定见见程伟,不为别的,就为程伟已和郭姝睡在了一块,而疏勒城是扼守天山南北唯一通道,无论是战是走,都得早做准备。
范羌来接程伟时,低三下四的请教房中术。
程伟毁人不倦,神神秘秘道:“以绳系之,以石坠之,晨暮提之,四季持之,一年成之,久而久之。”
范羌竟然信了,再三追问石头多大合适。
程伟回道:“杵有多大,石就多大。”
范羌一直傻乐,脸上春意竟比城外的草木还多了几分。
耿恭皱眉不已,绝了让程伟再进戊校尉府的心思,亲从都成这样,金蒲城不攻自破。
事到如今,程伟虽然不招人待见,忠诚度却无问题。
耿恭挥退左右,直言不讳道:“天若有变,当在何时?”
程伟不答反问:“屯田百姓怎么办?”
耿恭强按心头怒
气:“金蒲城屯田不到半年,哪有什么百姓,刑士及其家属不到百人。”
程伟抱拳道:“请将军开恩,准其先赴疏勒。”
耿恭冷冷的道:“军心大乱,金蒲城就不用守了。”
程伟又道:“将军不怕弃城时人心不稳?先去疏勒城筹措军资岂不是更好?”
耿恭勃然大怒:“安得活着的时候也不敢和我这样说话,你不过是……”
程伟不动声色道:“卑职这里有张西域地形详图献给将军,最大误差不超百步。”
自古以来,军中地图非主将不见。
耿恭眯了眯眼:“军中无戏言。”
程伟淡淡的道:“地图就在门外,将军可登上城墙验证。”
地图刻在一块两尺长的正方形木板上。
耿恭问:“这些圆代表什么?”
程伟道:“圆代表山峰,圆越大,山峰越高。”
“虚线呢?”
“时有时无的断流。”
“这些刻度是什么?”
“一格六十里,只是直线距离。”
“点代表漠海?”
“将军英明。”
“不规则是湖泊?”
“将军英明。”
“玉是玉门关?宜是宜禾?”
“将军英明。”
耿恭一步步走到西域,自然能分辨地图真假,他摇头苦笑:“这张地图若能早点出现,能活我大汉将士无数。”
程伟不置可否,脸色有点难看。
耿恭后知后觉道:“刑士也是我大汉子民,护佑他们平安,是戊校尉府职责所在,可分成四批次逐步撤至疏勒城周边,不许进城,以免打草惊蛇。”
程伟没头没脑的来了句:“八月壬子。”
喜悦来的快,去的更快。
耿恭面如死灰。
翌日入夜,二十骑卒聚于北门,战马四十余匹俱含衔枚,短小精悍。
十五名屯田刑士及其家属皮甲在身,兵器五花八门。
程伟、范羌、吕九、赵坚、姜图、王宪则披铁甲、环首刀在左腰,一弩在右腰,一弩在背,箭囊亦成双。
耿恭的脸色已经连阴两天,看谁都像是死人,“一定要跟着程伟走,疏勒若有不测,又无退路,可去交河。”
南门再次虚张声势,北门半开。
“校尉想岔了,正因为交河顶在前面,金蒲城才能安然无恙。”程伟小声同耿恭作别,戴上程冲为他特制的帷帽,策马没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