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的汪直,忽然感到脸上有股滑腻,想到姑姑口中的怪公公,他猛然惊醒,月光下,张烨烨半伏半抱,小嘴一张一翕,不停的地吐着口水泡。
汪直的心变得无比宁静,想起入睡前的片刻怪异,快倒下时,叔叔抱住了他俩,然后……天地广阔无边,令人心旷神怡,还有星光如被。他重又沉沉睡去,似乎回到幼年在母亲怀抱的那些日子。
“汪直哥哥!你听!你听!有狼在叫!”不知道过了多久,张烨烨一脸兴奋的摇醒汪直。
“嗷呜!嗷呜!”
不止有狼,还是一群。
“叔叔呢?”汪直肝胆俱裂。
“都是大人照顾小孩,哪有小孩照顾大人的?”张烨烨迎着朝阳许下心愿,“快起来,趁舅舅还没找来,我们去河边看看,抓几条鱼……吃。”
河流在两座山头之外,望山跑死马,汪直试图转移熊孩子注意力,弱弱的问了句:“饿吗?”
“不饿!”张烨烨掐了一朵野花,蹦蹦跳跳的迈开小短腿。
汪直连忙折了根树枝给张烨烨当拐棍,又扯下一根青藤追上去系在两人腰间。
山体高大,坡长平缓,并无太过险峻之处,也无人迹炊烟,食草动物屡屡冒头,草木争春,竞相绽放。
半个小时后,新奇劲过去,张烨烨败给现实,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呼天喊地:“累死我了,走了半天还在山顶。”
汪直爬上一棵果树,摘下一大抱花朵供两人充饥。
“好苦!”张烨烨呸呸两声。
“苦能生津。”汪直笑道,“花萼五裂,花瓣五枚,这是杏花,性温,无毒,有养颜美容之功效。”
“还是留给舅妈吃吧。”张烨烨唉声叹气,“汪直哥哥懂好多啊。”
“姑姑教的,公公们每年都会在玄武门附近的廊下家一带种些枣树、杏树,酿酒换钱贴补家用。”汪直微微一顿又道,“山上没水,嚼几朵杏花就不渴了。”
“哦,我们去抓兔子吧?”张烨烨勉为其难的喂自己几朵杏花。
“腿这么短能追上兔子吗?还是鱼简单点。”汪直说。
“我还小,肯定会长高的。”张烨烨再次败给现实,强词夺理道,“守株待兔也算。”
“生肉能吃吗?还要剥皮,还要生火……”汪直翻了翻白眼道,“这些我们都不会,我身上带的有钱,可以换点东西吃。”
“生鱼片很好吃,我就说嘛,去河里抓几条鱼。”张烨烨重又精神抖擞起来。
“照这个速度,最少得走两天。”汪直回头看了看山顶,好声好气的商量道,“咱们走慢点,你要听话。”
“我一直都很听话。”张烨烨忽然一拍大腿,“那四个炮仗还没点燃。”
“走吧,咱们少说话,别把狼引来了,说不定还有老虎。”汪直一阵无语,拍了拍屁股,紧紧拽着青藤。
“汪直哥哥把我当成小狗了吗?”张烨烨没心没肺的朝山下跑去。
荒无人烟有荒无人烟的好处,半山坡有一地的草莓供两人大朵快颐,汪直脱下长袍将幸存草莓打包带走,两天之内不用再担心吃喝,漫山遍野的菌类则没敢碰。
张烨烨数次随地大小便,没纸擦屁股之后,才想到应该把内裤挂在山顶的树上,等程伟顺着痕迹找来。
汪直默默摇头,两人拐了十八道弯,只走到半山腰,没体力再爬回去,他狠心扯掉张烨烨的长袍下摆,撕成布条备用,每天系一根在树上当路标,并附刻一个火字。
张烨烨的跳脱到了下午便无影无踪,垂头丧气的跟在汪直身后。汪直也好不到哪去,遇见坡度较陡的地方,一样摸爬滚打,精疲力竭之下,两人在一块背风向阳的巨石西侧相拥而眠。
再次醒来时,日落西山,睡在哪成了当务之急。
一路上已经和三条蛇打过招呼,还有狐狸、紫貂可一些不知名的动物。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张烨烨也喊起了救命。
“快来人啊,我们有钱!”
“舅舅!烨烨以后听话!再也不把炮仗插在牛粪里面了。”
汪直没把熊孩子的发泄当成一回事,夜幕降临时,周边“嗷呜”不断,十余双绿油油的目光自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哇!好多狼!”张烨烨异常兴奋。
“抱紧!”汪直连忙掐着张烨烨的腰往树上举。
“树这么粗,我才三岁。”张烨烨无济于事的蹦哒了两下。
“用劲!”汪直跪在地上,用肩膀顶着张烨烨的两条腿,慢慢的站了起来。
张烨烨拿出吃奶的力气抱住树干,靠着汪直的支撑勉强不落,想要再进一步,难于上青天。
“啊!”汪直以双臂代替双肩奋举,张烨烨再次高升半米,离最近的树叉还有一米之遥。
“汪直哥哥,我不行了,真的爬不动。”张烨烨有气无力地道,“快放我下来,我跟他们谈谈。”
“抱紧!我去搬块石头。”汪直奋力一掷,左右手依次松开,确定张烨烨没有下落才转身。
“唉呀!树这么粗,我抱不动了,汪直哥
哥快……哎呦!”张烨烨的掌心、手腕在树皮上拉出丝丝血痕,滑落伴随着钻心刺痛,不只是松手了,小短腿还蹬了树干两下,倒坠变成屁股落地,在山坡上不断翻滚,直奔……狼口。
“烨烨!”汪直不管不顾的扑了上去。
“先吃屁股!”张烨烨抱头捂脸。
“呜呜……”两只头狼突然改道,委屈万分的夹着尾巴乱窜。
“我就说嘛!我是玉皇大帝!怎么可能怕狼?”张烨烨一个骨碌爬起来,泪水、泥巴满脸。
“你没说过不怕狼!”汪直想到刚才的辛苦,恨得牙痒痒。
“汪直哥哥快把石头扔了,我跟她们商量下,晚上去她们家住。”张烨烨说。
“哼!”汪直板着脸帮张烨烨清理伤口上的泥土。
“快过来啊,天庭还有好多好多空位,那可是神仙坐的,可以变成人哦!”张烨烨滔滔不绝道,“我有个舅妈叫骊山,她就是狼变的,又温柔又漂亮,只要你们一直陪着我,以后天天有兔子吃,等我找到舅舅还能送……”
群狼已然抱团,有老有幼,或蹲或卧,静静聆听熊孩子胡说八道。
汪直眼睁睁的看着天色越来越黑,忍不住嘀咕道:“听说有些蛮夷吃饭前要祈祷,狼是不是也这样?”
张烨烨口风忽然一转:“我还有个舅妈叫相柳,可凶可凶了,专门吃龙,你们还不够她塞牙缝的,再不过来,哼哼!”
“我们还是走吧。”汪直的信心彻底动摇了,“狼可能刚吃饱,在等肚子饿。”
“遇见豹子、老虎、狗熊怎么办?他们可是会爬树!”张烨烨揉揉脸,拉着汪直的手站了起来,一边朝狼群走去,一边碎碎念,“跟着我可以变成人,还可以变成神仙……”
“嗷!”狼群纷纷以躁动回应,呲牙嘶吼,爪前置,身后倾,似弓满弦,蓄势待发。
“烨烨……别胡闹了,好不好?”汪直苦苦哀求。
“好像缺了点什么?”张烨烨皱眉苦想,喃喃自语道,“化育群生,统御万物。顺人之心,奉天之理。无幽不察,法度明大……”
狼群应声伏地,疯狂的晃动着尾巴。
“继续念啊!”汪直喜上眉梢。
“不能念了,舅舅每次念完,就有人消失。”张烨烨有点懵,“好像是让人去死之类的话。”
“编!”汪直心急火燎道,“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
“编?我可是好孩子。”张烨烨不满的翻了翻白眼,“化育群生,统御万物。顺人之心,奉天之理。无幽不察,法度明大。 狼十二只,乖巧听话,聪明伶俐,助人为乐,沿历代之通规,谅旧章而可法,封……封……”
“锦衣卫、御林军、护国真人、帝师、法王、佛子都行!”汪直迫不及待道。
“哮天犬!”张烨烨灵机一动。
“呜呜呜!”
“呜呜呜!”
群狼昂首长啸。
弦月消,天星摇,流光如雨,风清气正。
“像是在逼宫。”汪直忽有所感。
“你们以后就是我家的狗狗了,快过来让我抱抱。”张烨烨一屁股坐在地上。
头狼小跑上前,倒在张烨烨脚下,翻身屈爪,露出灰绒绒的肚皮,以示臣服。
“以后多吃兔子、老鼠。”张烨烨在头狼腹部来回抚摸,顺势躺了上去,“要听我和汪直哥哥的话,最最听话的那个可以先变成人。”
群狼挤成一团,共同抵御初春寒风,老弱居中,青壮环绕在外围。
“汪直哥哥,你饿吗?明天我们去抓鱼吧!”张烨烨滚来滚去,尽管早已精疲力竭,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不是激动,是太饿,轻轻一转身,就能听见肚子里的水流声。
“还有草莓,要吃吗?”汪直问。
“越吃越饿。”张烨烨摇头。
“是我太笨,帮不上什么忙。”汪直情绪有点低落。
“汪直哥哥六岁,能做什么?我三岁,能做什么?吃喝玩乐才是我们该做的。”张烨烨吐了吐舌头,“舅舅经常这样说,我都能背下来了。”
“等天亮了,哥哥给你掏鸟蛋。”汪直说。
“千万不要,鸟妈妈会伤心的。”张烨烨笑道,“舅舅还说汪直哥哥将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诸位可会汉语?”程伟用阳城方言同前来祭拜阵亡将士的胡人打了声招呼。
“可是……上国将士?”一阵慌乱过后,胡人马队之中响起蹩脚且缓慢的中原腔调。
“是!”对方的语气还算客气,程伟现身的同时蓄势待发,“请问诸位,最近的大汉城池在哪。”
“金蒲城。”那胡人道,“两……两日路程。”
程伟暗暗吃了一惊,汉以强亡、曹操以半壁江山打的西域各国满地找牙,所以他没怎么关心两汉往事,但金蒲城的名字太过响亮,激励了一代又一代人,是“宜悬头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之典范。
汉明帝永平十七年(
公元74年)十一月,奉车都尉窦固、驸马都尉耿秉、骑都尉刘张出敦煌昆仑塞,击西域。
先破匈奴白山虏于蒲类海,再击叛汉投于匈奴的车师。
车师扼守丝绸之路要冲,东南接敦煌、南接鄯善、西接焉耆、西北接乌孙、东北接匈奴。
车师又分前后部,天山南北各自为政。前部、子为王,以交河(吐番西郊)为都。后部、父为王,以务涂谷为都(吉木萨尔南下六十里)。
驸马都尉耿秉立主先破车师后部,斩首数千,车师后王“安得”脱帽、抱马足乞降。
汉明帝复置西域都护,并置戊、己校尉胁护。
陈睦为都护、屯车师前王部交河(吐番西郊),耿恭为戊校尉、屯车师后王部金蒲城(吉木萨尔北上二十五里),关宠为己校尉、屯车师前王部柳中城(吐番鄯善)。
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二月,汉明帝诏窦固罢兵还京师。
匈奴北单于立遣左鹿蠡王率二万骑再入车师,耿恭遣将兵三百支援车师后部王庭务涂谷,途中遭伏尽没。
“金蒲城还在?”
程伟思绪如潮,心念如电:金蒲城是戊校尉耿恭的驻地,是汉军抵御匈奴的前哨,也是负责管理、监控车师后部的机构所在地,还是天山北汉军屯田之地。金蒲城、务涂谷一北一南,相距九十里,因大部分是山路,一天行军三十里再正常不过。也就是说……他现在距车师后部都城务涂谷三十里左右,怎么会这么冷清?
“应该还在,左鹿蠡王正率兵围攻我车师王帐务涂谷。”那胡人又道。
“诸位是去……”程伟出了一头冷汗,左鹿蠡王绕开金蒲城直接攻击务涂谷,足以证明都护陈睦所屯交河、己校尉关宠所屯柳中城、均身陷绝境,东归路不通。
“金蒲城!”胡人言简意赅。
“我可以跟着吗?”程伟试探性的往前走了几步。
胡人同左右小声嘀咕几句,一少年排众而出,绕过满地遗体,跑到程伟跟前看了看,对着队伍招了招手,大声呼喝几句,会汉话的胡人这才快步而至,抚胸躬身行礼,“尔章昆见过上国天使。”
程伟拱手作揖:“多谢智者为鄙人解惑。”
一老一少两位车师人都将长发束在颈后,着直襟式短衣,穿合裆裤,蹬革靴。
尔章昆似乎对智者这个称谓很满意,脸上的线条柔和许多,轻声问:“天使不是大汉将士?”
程伟斩钉截铁地道:“我乃大汉子民,尚未从军。”
尔章昆看了看程伟身后的两座浅坑,点头赞道:“天使有心,容我等在前面扎营,再来尽微薄之力。”
程伟一揖到底:“大恩不言谢,日后再报。”
尔章昆避之不及,手足无措道:“使不得,使不得,这些大汉将士来解我务涂谷之困,方遭此厄运,都是我们分内事。”
车师人半数北上觅地扎营,半数留下掘坑搬运,忙了两个多小时,一百八十一名汉家男儿入土为安。
简单祭拜之后,程伟随尔章昆入车师营帐梳洗用餐。
“我车师王后乃前朝戊己校尉郭钦之孙。”尔章昆把烤熟的羊肉递给程伟。
“前朝?”程伟微微一愣,“新朝王莽?”
“车师国小,匈奴左鹿蠡王来得太快,我王不愿落下无常之名,更不愿背上一年三叛之名,有意死战,王后已经西撤,这些粮食是送给耿将军的。”尔章昆长叹一声,“世道太难,身不由己。”
“百姓受罪。”程伟苦笑。
“天使认识耿将军?”尔章昆问。
“我认识耿将军,但耿将军不认识我。”程伟摇头。
“去金蒲城守城?”尔章昆又问。
“既然来了,总得尽一番心意。”程伟自嘲道,“左鹿蠡王既然敢跳过金蒲城,直取务涂谷,东归之路肯定已被堵绝,战或能生,逃则必死。”
“天使高见。”尔章昆好一会儿才重重的点了点头,“上国在金蒲城屯兵不足一千,算上这些入土的将士,只能困守待援。”
程伟沉默不语,事实比预想更残酷,这一年的八月,汉明帝刘庄崩于东宫前殿。己校尉关宠上书求救,直到十一月中下旬才提上朝议,大臣以司空、司徒为首分为两派,在救与不救之间争论不休,幸亏十八岁的少年天子汉章帝刘炟血气方刚,全力主战,但酒泉太守段彭等兵会柳中已是建初元年(公元76年)一月底的事,还有整整十个月的时间。
“车师从军有多少在金蒲城?”程伟问。
“车师从军不到一百人,蒲类、卑陆、单桓、乌贪訾离、且弥、劫、等部从军在五百人左右。”尔章昆说。
“坚守没问题,兵荒马乱的,城里肯定比外面安全。”程伟松了一口气。
两人吃饱喝足,正准备休息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乱午夜沉寂,尔章昆立刻舍了营帐,张弓持枪,隐在暗处。
来犯只有六骑,浑身浴血,径直步入营帐,泣不成声,匈奴左鹿蠡王破务涂谷,斩车师后王“安得”。
于是,尔章昆领着族人连夜北上,程伟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