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伟左手破开一孔五彩斑斓，无数几何图形在记忆中的泰山碧霞祠上方闪现、描绘、演化，崩碎的一刹那，界外一点生成于五彩斑斓之中，右手提着一坛烈酒倒了进去，分毫不洒，尽数穿越时光而去，无视空间阻隔，落入千里之外的碧霞祠大殿之内，似甘霖降，醇香醉人。

“碧霞元君请！”一鸣惊人，法慑八方。

其时，忽有东方流星如盏，大赤色光明烛地，自昴宿东北行至井宿。

“大男人，鸡肠挂肚。”京师某座民宅内、神龛前，一秀美女子应邀约而动，缓缓步出小院。

酒楼内的当世神荼信誓旦旦道：“大人明鉴，那两个王八蛋虽然多了几百年见识，但勇气、冲劲不够，在人间丢人现眼，有损门楣，给他们一个去鬼门关赎罪的机会，容我们兄弟二人效无幽不察之劳。”

后世神荼现身于门上画像，破口大骂：“老子若被人擒去，泄露天机怎么办？”

当世神荼一脸的理所当然：“我相信你会坚贞不屈、视死如归！”

“都闭嘴！”程伟看着当世神荼、郁垒说，“只要我在，就没人动你们，安心待在鬼门关，以后的每月初一、十五算是休沐，可赴人间一游，这些年为难过你们的人都记下来了吧？名单拿来，我会一一拜访。”

“太多了。”当世神荼笑成了一朵菊花，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册递给程伟，得寸进尺道，“鬼门关政务繁忙，压力真的很大，一月两天休沐太……”

“嘭”的一声，相柳拍案，“再啰里啰嗦，把这一桌全吃了，碗碟都不能剩下。”

当世神荼、郁垒噤若寒蝉之际，程伟忽然回首，视线飞跃半城。

片刻之前。

一队看不见尽头的法驾仪仗瞬间显现，自紫禁城东华门起，直至东江米巷。

金光漫天，梵音动城。

“南谟薄伽嚩帝舍枳也，牟那曳多他伽多耶阿，罗诃帝三藐三步驮耶怛侄他唵阿尔帝阿尔多，祚曳何罗何罗米底唎，阿耶婆噜枳帝迦罗迦罗摩诃三末耶，悉婆啰跋，罗摩诃菩提，曼荼尾誓莎末啰娑，摩钳三摩炎菩提菩提摩诃菩提塞嚩诃。”

“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即非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是名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汉语蕃言交织成一曲靡靡乐章，欲引人沉沦，飞雪似雹急坠，啪啪作响，欲化邪弦叩心。

旌旗矗立，皂纛前驱。

蒙汉双语书就跪迎、回避、肃静。

六象分列左右，依次位于皂纛之下。

绯绣攀鞍绦，紫绣襜襦红锦屉，鍮石莲花跋尘，锦缘毡盘，红犛牛尾缨拂，并胸攀鞦。

象背置有金装莲座，前有南蛮兵控象，中有香炉一鼎，后有红衣蕃僧盘坐诵经。

官衔牌两侧林立：宣政院、大元帝师、西天佛子、普觉真知、佑国如意、宣文辅治、大圣至德。

一千二百五十名怯薛歹组成护法仪仗，骑外步里，器甲俱全。

苏鲁锭矛立于中左，藏文经幡立于中右。

黄色象辂位于法驾仪仗正中，青绿藻井，栲栳轮盖。

以金妆雕木，外饰。

以描金象牙雕福海云弥，内缀。

辂顶四面，镇以天之四灵，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各有两道金黄色流苏垂坠。

辂额有描金象牙雕象一对，奉一金色法纶。

辂门前，置有佛龛一尊，奉五智如来宝冠、金钵，一少年蕃僧赤膊伏地，高举双手虔诚膜拜。

五智如来冠似莲瓣，花瓣有五，以宝剑、莲花、金刚杵、宝轮、火焰镶嵌。

五智即法界提智、大圆镜智、平等性智、妙观察智、成就所智，象征五佛，不动佛、宝生佛、无量光佛、不空成就佛、毗卢佛。

金钵置于莲状钵座之上，是纯金覆罩的颅骨盖所制，又以缠枝莲瓣刻成金饰，盖口缘边嵌有一圈珍珠。

三百六十名蕃僧头戴长冠雀翎帽，赤足环伺于象辂前后左右。

或引香，或持伞，或奉螺，或擎盖，或提炉，或捧鱼，或抱瓶，或唱莲。

腰鼓、琵琶、唢呐、铃杵钹、碰铃、白海螺、镶翅法螺、胫骨号、应有尽有。

“监藏班藏卜！”

齐颂佛名，诚诵经咒，法号共鸣，锣鼓合奏。

监藏班藏卜全名“公哥儿监藏班藏卜”，八思巴侄孙，蒙元至治元年受具足戒，时年十一，得蒙元虏主赐金千三百五十两、银四千五十两、币帛万匹、钞五十万贯。蒙元至顺三年（公元1332年）受封帝师，蒙元至正十九年（公元1359年）逝于元大都。

法驾仪仗，缓缓前行，凛然不可侵犯，梵乐祥和，禅音虔诚，似万丈红尘中的一道暖风，为数九严冬带来几许春意，吹走人世间的纷扰、烦恼、迷乱、劫难，一切负面情绪归于轮回，尽于因果。

尘缘终了之际，两段相距百年的时光悄然重合。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总有生机一线。

蒙元至正十九年，蒙元帝师“公哥儿监藏班藏卜”领全副仪仗出元大都东华门，步入朱明成化六年东上中门。

秩礼有序，僧伽接云天，凛然不可侵犯，似迎佛祖下人间。

一群裸身少年凭空出现法驾之中，你追我逐的东去，穿过蕃僧、旌旗、骑士、象驾，全程无声，神情呆滞，双眸散乱无神，卍字若隐若现。（蒙顺帝至元三年，五月辛丑，民间讹言朝廷拘刷童男、童女，一时嫁娶殆尽。）昔日童男、童女，今已长大成人。

与此同时，东江米巷怀恩宅前，两人一鬼三孩童正在街边燃放炮仗，砰砰作响，喜闹新春。

“汪直哥哥，别一个一个的放了，你把三根炮捻拧在一起，我来点。”张烨烨拿着一根枯枝在嘴边吹来吹去，保持火势旺盛。

“两个不行吗？”汪直有点犹豫，听说炮仗能把手指头炸掉，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声音太小了，怪兽吓不走。”张烨烨噘着嘴道，“快点啊，天马上就要黑了，荣哥又要找我们麻烦。”

“太危险了，只能点一次。”汪直拧紧三根炮捻，捂着耳朵躲到一边。

砰！砰！砰！

张烨烨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把枯枝递给汪直，拿着四根炮仗在手里揉来揉去。

“刚才说好了，只能点一次！”汪直皱眉。

“是啊，超级大炮仗一人只能点一次，我点了，汪直哥哥和小宝哥哥还没点。”张烨烨跑到一摊牛粪前，小心翼翼的把四根炮仗插了进去，扭头看着汪直笑道，“快点啊。”

“你可能会挨揍。”汪直心虚了。

“小孩子挨揍长的快。”张烨烨心急火燎道，“快来啊，我还要帮小宝哥哥玩一次。”

“你真的会挨揍，腿那么短，还站这么近。”汪直小跑两步，伸出枯枝。

“咦？”张烨烨忽然大惊小怪道，“有人在唱歌！”

“烨烨！你干嘛？”汪直吓得一哆嗦，枯枝掉在地上。

“哎呀，汪直哥哥原来是胆小鬼。”张烨烨笑道，“真的有人在唱歌，还是好多人一起唱。”

“骗人，我怎么听不见。”汪直红着脸道。

“小宝哥哥也没听见？”张烨烨问李小宝。

“烨烨学会撒谎了。”李小宝叹气。

“我才不会呢！”张烨烨气鼓鼓的嚷嚷道，“郁垒叔叔，你也没听见吗？”

“唱歌？绝对没有。”郁垒煞有其事地道，“快回来，天黑了，有鬼！”

“小宝哥哥一直都在，叔叔成天吓唬小孩子，我舅妈……”张烨烨猛地一惊，指着西边喊，“那不是吗！她们为什么都不穿衣服？”

“快回来！”郁垒大骇，视线里依然空无一物，却不妨碍他做出最正确的反应。

张烨烨撒腿就跑，反应可谓神速，无奈的是腿太短，刚走两步便被后发先至的汪直抱在怀里。

诛、陷、戮、小、四童自宅内跃出，四道冰寒刺骨的剑光斩向街道正西空荡处。

数十声铿锵，起落于同一瞬间，血色漫天，飞雪尽赤，哀嚎四起，近两千人的法驾仪仗惊现于世。

梵音如雷，再无半点祥和，不清、不正。

苏鲁锭矛立于中左，是蒙元王旗、战旗，此刻前倾。

藏文经幡立于中右，是释迦派精神寄托，亦是世俗权利保障，此时指东。

“嗯……噜噜噜噜！”巨象扬鼻嘶吼。

大半少男少女幸存，呆滞的眼神突有神动，隐约的卍字瞬间消失，赤裸的身躯演绎法相万千，佛祖、胁侍、菩萨、罗汉一一降世。

程伟动了，玄气成龙，尾在城东，九具头颅落在东江米巷，九张血盆大口舞的密不透风。

蒙元帝师‘公哥儿监藏班藏卜’动了，破辂而出，如光似电般前跃，腾转挪移之间，佛祖、胁侍、菩萨、罗汉不断效死，他得以逃出九张龙嘴吞噬，左手持五智如来宝冠自正衣冠，右手托颅盖骨所铸金钵罩向张烨烨。

诛、陷、戮、小、四童动了，各踞一方，纳蒙元帝师法驾仪仗于瓮中。

“唵末里末里摩诃末里塞嚩诃！”拜倒在象辂前的少年僧人也动了，贴地疾掠，以血肉之躯在街面画出一道红色印记，抵达汪直脚下时，身体发肤半点不存，只剩一小截僧袍证明他曾经存在过。

“定！”言出如法，天听若雷。

第五颈上的龙头再次张开血盆大口，蒙元帝师“公哥儿监藏班藏卜”仅首级幸免，颅盖骨所铸金钵落在街面的红色印记之上，两者甫一接触，红色印记、黄色象辂立刻化作一道长约两里的五彩斑斓，其中有时光匆匆流过，颅盖骨所铸金钵则静静的悬浮着。

小小挥出一横一竖两道剑光，蒙元帝师“公哥儿监藏班藏卜”的首级、自眉骨正中一分为四，五智如来宝冠却毫发无损。

“定！”公哥儿监藏班藏卜的两个半张嘴同时开口，各有针对。

汪直抱着张烨烨倒向五彩斑斓，悬浮着的金钵罩顺势罩向张烨烨。

黑龙微微一滞化为人形，程伟抓住汪直和张烨烨的同时，五智如来宝冠却落在了自己头上，他想都没想，先纳金钵于掌心。

因有史载:元至正二十二年(公元1285年)，蒙元江南释教总统杨琏真伽，率人盗掘南宋六陵，破椁裂棺，窃取随葬珍宝，不计其数。幸被山阴义士唐珏等人事先获悉，潜入陵墓以他骨偷换陵中遗骸，作标记于石函，迁葬在绍

兴兰渚山天章寺前，唯理宗颅骨巨大，不敢调换。七日之后，杨琏真珈复取理宗头颅，截为饮器取乐，又下令裹取诸帝骨骸，杂以牛马枯骨，在临安故宫中筑一高十三丈的白塔压之，名曰“镇南”。

程伟以为，颅盖骨所铸金钵应为南宋理宗赵昀，他不敢让张烨烨冒险与其接触，只能保小舍大，置自己头顶的五智如来宝冠于不顾。

“归真！”公哥儿监藏班藏卜的两个半张嘴再次声嘶力竭，似有万佛齐唱，灰飞湮灭之后，梵音仍在京师回荡。

“鹅烤！”小小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来犯尽诛，程伟却像睁眼入睡似的，抱着汪直和张烨烨坠入五彩斑斓。

群星如盏，夜空碧蓝如洗，下弦月触手可及。

程伟迷迷糊糊的醒来，躺在地上拍了拍额头，自言自语道：“魏公公和夏霆这两个王八蛋走的真决绝啊！阳城的天空也能这么蓝？不对啊……血雾哪去了？张兆贤呢？”

他猛地一个激灵，怎么会是下弦月？

下弦月一般在下半月的后半夜出现，位于东方，凹面朝东。

明明是八月十五？

冬冬不是等着看什么连环四月食吗？

难道是天狗食月？

他手心里满是汗，情不自禁的在衣服上擦了下。

这一擦，仿佛擦出了火花，擦出了千古奇谈。

他像是见了鬼似的打量自己，长袍、袴裤、还好鞋子是正常的……黑色跑步鞋。

他熟练的解开腰带，看了看熟悉的平角裤，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哪个王八蛋跟老子开玩笑？”他习惯性的抚头自嘲，这一摸，又出问题了。

什么时候梳的顶髻？还有两缕青丝垂在左右是怎么回事？

拽着生痛，绝对不是假发。

程伟极目四顾，不同于阳城龙凤山的郁郁葱葱，周围的植被矮小稀疏，倒是山体峦壑竞秀，很有些西北风情。

“既然是下弦月，天也就快亮了。”

他借着月光朝东走去，无意识的伸向裤兜，竟然把手机摸出来了。

并不是2015年9月25日进龙凤山时的那部手机，指纹解锁无用，密码不对，屏保是二十多个幼儿头挨着头的团圆照，显示的时间则是2016年4月18日12:00，且一直保持静止。

“失忆了？七个月？照片上有烨烨，也有几个月大的孩子，不像是幼儿园。”

程伟深一脚、浅一脚在戈壁滩上走着，两百米开外，似乎有蹄状生物静静的矗立，他连忙小跑上前，待到近处，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一百多具壮年男子尸体横七竖八的躺着，汉式发髻，大多身无寸缕，颈部、胸部有补刀痕迹。

程伟确认尸体都已僵硬且有软化迹象后，强忍伤痛牵着那匹战马朝上风走去，停在五百米外的一处小坑里。

战马缰绳已被人从下颌处隔断，显然是骑士想在死前放战马逃生，却没想到老马不止识途，还恋旧主。

战场上一点铁器都没有，长矛或是长枪的枪头都已被斩去，两米左右的木杆到处都是。

程伟决定让这些将士入土为安，因为他们同为炎黄子孙，有身上的汉字和寥寥无几的高加索人种尸体为证。

天亮之后，先挖坑，若是无异动常，日落时即可安葬。

程伟将腹内清水吐得一干二净之后，又开始担心起自家事，家门不幸，代代单传，老太太若是不能让外甥张烨烨成功改姓，以后……

天很快就亮了，能见度极高，三面环山，惟有北方一望无际，应是初春时节，草木已有吐芽迹象。

程伟顺着视野找到一处水源，补充水分、梳洗一番、登高确定四周无人之后，在战场南边一百米外手搬棍撬，掘石挖坑，期间找到一面残破的黄旗，有半边“汉”字。

程伟没时间感慨，一地狼藉，尸横遍野，在后世那个和平年代根本无法想象，从清晨忙到日暮，尽管早已精疲力竭，他却没一点点食欲，挖了三座两米深的浅坑，打跑二十多只窥视遗体的动物，还有半肚子水在不停晃荡。

他扛着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入土为安，强逼自己胡思乱想分散注意力，“明天还得再挖一天，战场应该不止这一处，遗体都没时间收敛，战况肯定不容乐观，说不定这辈子得客死他乡。”

第一座墓坑填平之后，上面摆了九块大石做标记，四层遗体，二十八个人，土层厚一米左右，礼仪上虽然差强人意，至少不怕野兽刨食。

程伟的三鞠躬还没完，沉寂一天的荒野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他连忙捂着马嘴卧倒，对方八十余骑的样子，胡人装束，半数载人，半数驮物，路过战场时自发下马拜祭。

“诸位可会汉语？”

程伟用后世的阳城方言打了声招呼。

这个时候，一百里之外，快活了一天的两个熊孩子，开始为生计发愁，睡在哪，是个很大的问题。

“有狼啊！”汪直忐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