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帝朱见深有些茫然的从床头坐起，两眼血丝密布，身心俱疲，累到分不清是刚睡醒，还是正待入梦。

昨夜一更之后，怪风席卷禁中，积雪聚成甲骑状，翻墙而去，上万人亲眼目睹。

他想了一夜，相较于幼年时的孤独无助，此时又多出千钧重任。

“昏君？”

他自认为不是，平反于谦、辟郧阳府安置荆襄流民、纳景泰帝入正统、破大藤峡瑶乱，一扫正统、景泰、天顺三朝朝暮气。

不止攘内有方，安外亦是颇有建树。

成化三年下诏讨女真，“建州之虏酋，世受国恩之旷荡。兹乃悖逆，荼毒我边，寔罪大而恶极，宜天讨以殄歼。惟渠魁则罔赦，在脇从而悉蠲。”

意即斩尽杀绝。

于是，挥倚天之长剑，弯满月之乌号。神枪发而火雷迅击，信炮举而山岳震摇。尽虏酋之所有，罔一夷而见逃。剖其心而碎其脑，粉其骨而涂其膏。强壮就戮，老稚尽俘。若土崩而烬灭，犹瓦解而冰消。空其藏而潴其宅，杜其穴而火其巢。

史称成化犁庭，拥众六千的建州三卫，人口锐减三分之一，努尔哈赤五世祖董山死于狂妄。

朱见深不服，封了几个道士为真人、蕃僧为法王不算错吧？

李永昌一夜未睡，宿值于禁中，三更过后，阴甲退去，近百封急报陆陆续续通过门缝塞了进来。家国平安，秩序井然，一切都好，就是道观、寺庙之类的场所有些惨不忍睹，可这些关我屁事？

李永昌连忙向朱见深报喜。

朱见深意兴阑珊，好不容易当了皇帝，大喜乐禅定都修不得？“那些人去哪了？”

李永昌心有喜色，脸上毕恭毕敬道：“启禀陛下，他们由德胜门出，据报，在居庸关都城隍庙附近消失。”

“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徐达？”朱见深若有所思，这样做是在安慰朕？

“陛下圣明。”李永昌轻松一大截，朱见深能明白对方的用意，最好不过，省得起了不必要的冲突。

“让驸马都尉周景去居庸关都城隍庙祭拜，张元吉监候处决。”朱见深挥退李永昌，召怀恩觐见。怀恩又带来一本书，朱见深翻至折页处，“凡天下人死亡，非小事也。壹死，终古不得复见天地日月也，脉骨成涂土。死命，重事也。人居天地之间，人人得壹生，不得重生。得再生者，是为天地之大私。”

“陛下，这是涿郡赵氏祖上所传，相传前朝真宗曾以此制敌。”怀恩说。

“驱鬼？”朱见深精神一振。

“陛下明鉴，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人鬼一体，两面而生，太庙所奉皆是先贤，历朝历代从未因鬼失政、失国。”怀恩顿首。

“

那是……”朱见深略显迟疑。

“虽通篇言死，矛头却直至永生，奴婢若没猜错的话，此篇可去世间神异，明目洗心，返璞归真。”怀恩道。

“不是说北方无神吗？”朱见深嘴角泛起一丝嘲讽。

“鸡去首，尚且能蹦哒几下，人间若有神灵，当不至于摧山填海，总会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有备而无患。”怀恩微微一顿又道，“应天府的钦天监文献二月份才能抵京，陛下费心一试，定能有所收获。”

“什么收获？怎么试？”朱见深眼前一亮。

“这段文字出自太平经，用来礼佛礼道都不算失礼。张烨烨年方三岁，诸佛已无法承受其揖礼，陛下乃我大明天子……”怀恩欲言又止。

“朕怎么能跟三岁的孩子一起胡闹？说不定佛祖是被他烦死的。”朱见深跃跃欲试，“僧录司、道录司今后的奏疏直接转给礼部，宫内法事暂停，法师、真人请见一律押后。”

“陛下圣明。”怀恩告退。

“等等，差点忘了那个彭华，成天不务正业，令其抄写金刚经一百遍，若以辞官相胁，拿下问罪。”朱见深冷笑。

东江米巷怀恩宅。

又是一个黄昏，雪花仍在漫天飞舞，铁皮辇车内，温暖如春。

张烨烨挨了一顿胖揍，擦干眼泪，挥斥方遒，大肆谈论昨夜的英勇无畏，四个哥哥都躺在地上，只有他一口一个坏蛋的同妖女作斗争，汪直和李小宝时不时的发出惊叹声。

李小宝脸上也有泪痕，自从向琬婷开始钻研明孝宗和明武宗实录，他平均一天挨三顿揍，理由千奇百怪，弄的他一有空就往张烨烨身边钻。

“小宝哥哥，明天我们一起出去。”张烨烨第三次重复昨夜经历之后，终于消停了。

“我娘不让，要读书。”李小宝闷闷不乐。

“向阿姨突然变的好凶，我也有点怕，太不讲道理了，我们还是孩子，怎么能在玩的年纪学习呢？”张烨烨小脸皱成一团。

汪直心道：“我也怕。”在他眼里，张烨烨正对着一堆空气说话，表情还那么的生动。

“我忘了，小宝哥哥看不见。”张烨烨边穿外套边说，“我去叫舅舅，等一会啊。”

“……”汪直如鲠在喉，想拒绝又怕伤人心。

“舅舅。”张烨烨觉得自己好像要挨打，程伟正拉着相柳的手往外走。

“屁股痒？”果不其然，相柳发飙了，捋了捋袖子。

“舅妈，你们晚点回来。”张烨烨灵机一动。

相柳的袖子还没放下来，神荼又在门上显现，“大人不好了，那两个二货刚进朝阳门。”

郁垒垂头丧气

道：“碧霞元君想见大人，若是不能成行，他们两个鬼门关的差事就要丢，想跟我们换一下。”

相柳怒目而视：“你们四个是怎么回事，狗咬狗也就算了，自己咬自己还这么用力。”

一直以来，当世神荼、郁垒铁了心的想要取代后世神荼、郁垒，哪怕少活几百年也不在意。

“让他们就近找个寺庙住下，我待会过去。”程伟沉思片刻。

“送他们两个去投胎，看看这两个会不会消失。”相柳皱眉道。

“小公子还没出生，我怎么舍得去轮回？”神荼伤心欲绝。

“送这两个去轮回，让那两个过来看门。”哪壶不开提哪壶，相柳大怒。

“行了，有什么可气的？从现在起，去哪都带上你。”程伟笑道。

“哼！我还是很气，必须揍那两个二货一顿。”相柳不依不饶。

“娘娘万岁，替我多踹两脚。”神荼嬉皮笑脸。

“你们两个也不好东西，泰山女那么大一个人都看不见！再有下次……哼哼！”相柳拉着程伟扬长而去。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郁垒冲着对面的神荼吐了口唾沫，“你是傻叉吗？”

神荼蔫蔫地道：“娘娘的思维无法揣度，我说的这么感人，她竟然想送我们去轮回。”

“神荼叔叔不是好人，诬赖舅妈是神经病。”张烨烨噘着嘴道，“我一定会打小报告的，除非……”

程伟找到当世神荼、郁垒时，他们正在某座寺庙附近的酒楼大吃特吃，酒渍不停的自长须滑落，没有一点点即将下岗的觉悟。

相柳还没来得及发脾气，神荼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近年心酸。

明初朱元璋黜落漫天神灵，碧霞祠异军突起，蒸蒸日上，本来因泰山神失去帝位、想要脱离泰山门下的酆都大帝都缩了回去。

碧霞元君的第一把火，烧到了鬼门关身上。不停的以各种方式暗示神荼、郁垒在北宋末年已遭人偷梁换柱，多出千年见识。

有人信了，还不少。

来头最大的是太上老君，朱元璋建国之后，他三次出太清圣境，三次路过鬼门关，拉着神荼、郁垒坐而论道。

无数人跟进，蓐收、祝融、释迦牟尼、弥勒亲至，更别说酆都大帝、地藏王这些人。

神荼、郁垒如坐针毡，有钱没处花，百年以来，日日提心吊胆，一直蜗居鬼门关，半步都不敢出。

程伟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左手破开一孔五彩斑斓，右手提着一坛烈酒倒了进去，千里之外的碧霞祠大殿立刻醇香扑鼻。

是时，东方流星如盏，大赤色光明烛地，自昴宿东北行至井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