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六年，正月初一。

天色未亮，隐有雄鸡啼晓声。

时值正旦大朝会，汪直这样的小太监进不了紫禁城，他换上新衣给几位姑姑逐个磕头拜年，在细细叮嘱之下，以逛内市为由出了尚寝局小院。

内市位于皇城东北，过光禄寺入内门，自御马监经玄武门至西海子一带，是数万宦官成就的一个特殊集市，平日零零散散，逢四或节庆为大市，大多是宫女、太监淘汰赢余之物，小半是御造铜、瓷、漆器。

正旦大朝会的准备工作令整个皇城都无法安睡，大大小小的太监守着小摊，聚在路边闲聊。

“小兔崽子，给你那些个姑姑伺候舒服了？”

“过来给爷爷捶捶腿，有赏。”

“别往前走，小胡子那骚包最喜欢吃小孩。”

汪直连忙钻进印绶监旁边的窄巷，可怜兮兮的冲着某扇门小声嚷嚷：“神仙老爷，我要找烨烨玩。”

东江米巷怀恩宅。

汪直蹑手蹑脚的上车，好奇的打量着车内一切。

张烨烨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满嘴奶味道：“汪直哥哥这么早就来了？是要给我拜年吗？”

“我比你大。”汪直红着脸从怀里掏出一小串铜钱，中间还有一块残玉，好像觉得拿不出手似的，犹犹豫豫道，“这是我给烨烨的压岁钱，太……”

呜么！张烨烨抱着汪直的脸重重亲了一下，抢过铜钱挂在脖子上，“哇……谢谢哥哥！这是我今年第一份压岁钱。”

“快盖上，别着凉了。”汪直连忙伸手掖被。

“天都还没亮，哥哥起这么早。”张烨烨掀开车窗看了一眼才躺下。

“今天正旦大朝会，宫里闹腾了一夜。”汪直感叹道，“烨烨好勇敢，一个人睡觉都不怕。”

“哎呀，舅舅又抱着圣君妹妹出去玩了，每次都不带我。”张烨烨气鼓鼓地道，“正旦大朝会是什么？很好吃？”

“每年的第一天，陛下都会在奉天殿接受文武百官及四夷朝使行庆贺礼，女眷则去坤宁宫参拜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汪直两眼放光，一脸向往。

“管饭吗？”张烨烨诛心。

“应该管吧……有时会。”汪直瞬间败退，气势全无。礼部奏请正旦节依例赐百官宴时，劳累一天的皇帝大半都会婉拒：免宴赐，以节钱钞。

“这个皇帝好小气。”张烨烨说。

“那些四夷会进贡很多珍禽异兽，还有……”汪直强辩。

“舅妈，快来给我穿衣服，我要去看正旦大朝会。”张烨烨扯着嗓子喊。

潘承裕用案几挡住大门，上面置有笔墨礼薄，方便来贺新年的文武百官签名、留贴，以防有人不知怀恩已搬回居贤坊戴家老宅，无休止的骚扰。

张烨烨风风火火的跑来，“承裕，快开门。”

潘承裕呆呆的看着一群小屁孩，自觉脸上无光，“翻墙。”

张烨烨连忙掏出一张红色百元大钞递了过去，煞有其事地道：“拿好，这是压岁钱，新的一年要听话。”

“你……”潘承裕忽然迎上柴荣如刀目光，蔫蔫改口，“叔叔长命百岁。”

汪直走出门才回过神，“烨烨辈分好高！”

张烨烨喜滋滋道：“潘震还叫我爷爷呢。”

诛陷戮小四剑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真要论辈分他们更大。

不管怎那样，童年还是要过的，六个孩子踏破清晨的宁静，朝着巷尾的棋盘街跑去，谁都不愿青春虚度。

棋盘街位于大时雍坊，两侧分别与东江米巷西口、西江米巷东口相接。而这两条巷道又联通崇文门和宣武门，棋盘街也就成为内外城交汇之地，四通八达。

京师东、西城互通主要依仗棋盘街，士、民、工、贾各以牒至，云集于斯，肩摩毂击。竟日喧嚣，此亦见国门丰豫之景。

禁棺、禁丧、禁出殡，余者不禁。

棋盘街北至大明门，南至正阳门，东至文德坊，西至武功坊，四围列肆，百货星布。

作为大明门前的广场，每逢皇帝出行，这里都要净水泼街，并以黄土铺垫为御道，东西两边街巷则设布障遮挡。

大明门无城台，单檐歇山、飞檐重脊、黄琉璃瓦顶，南向五楹，正中三阙，门前地正方，绕以石栏，左右狮各一，下马石碑各一。

有门联一对。

左书：日月光天德。

右书：山河壮帝居。

大明门至承天门、午门是皇宫禁地，北上千步廊，南下棋盘街。

大明门北面长廊百货云集，又名千步廊，每朝会诸大典，京营将先期领营军护卫，驻足其中，树帜甚盛。

千步廊亦是朱明朝廷核心所在，列六卿于左省，建五军于右隅。

东来为左，西去为右。

千步廊东侧是掌管朱明礼仪、祭祀、宴享、贡举等事务的礼部，掌管全国官吏选授、考课、勋封之政的吏部，负责全国户口、土地、赋税、财政收支等事务的户部，以及宗人府、兵部、工部、鸿胪寺、钦天监等，衙署均坐东朝西。

千步廊西侧是朱明最高统军机构左、中、右、前、后五军都督府，掌管祭祀礼乐的太常寺，受理内外章疏、收臣民密封申诉之件的机构通政使司，以及掌管侍卫、缉捕、刑狱之事的锦衣卫等，衙署建筑均坐西朝东。

千步廊人文气息浓厚，棋盘街书市应运而生，与铜臭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再加上是帝王出行御道，皇家、士大夫、平民在这一小块等级森严的都城里，和谐相处。

六道稚嫩的身影冲出东江米巷西口，径直撞入棋盘街左边人墙。

数声哎哟之后，张烨烨牵着汪直和小小挤出人群，位列最前。

此时天色尚未大亮，棋盘街东西两侧各有一堵看不见尽头的甲胄白光，五府禁军手握刀戟，跻肩对立，顶缨似火，旌旗如云。

正旦大朝会，朱见深

不用出行，天街两边允许百姓围观，反之，街巷填塞战车，布幔遮道，禁人出行，临街墙壁窗牖必须贴红纸、抹红泥，禁军还会入住沿街每一间民居。

汪直小拳头紧紧攥着，激情澎湃道：“太威风了！我将来也要为大明而战！”

张烨烨只能看见一连连串的裙甲，闷闷不乐道：“井水都结冰了，把铁皮穿在身上不冷吗？”

小小翻了翻白眼：“烨烨，咱能不能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去思考？”

张烨烨红扑扑的小脸蛋满是不忿：“我要告诉我娘，过年不挨揍，小小哥哥的人生就不完整。”

小小没好气地道：“你都长大了，吵架还叫娘？男儿当自强！”

“哼！”张烨烨又歪着头找汪直麻烦，“汪直哥哥，正旦大朝会就看屁股和腿吗？大象呢？犀牛呢？”

“我背你。”汪直下蹲。

“不要，哥哥太瘦了，等回家了，我放阅兵式给你看。”张烨烨说。

“你们几个是谁家的孩子？父母呢？”有围观百姓关心。

“谢谢叔叔。”张烨烨扭头甜甜一笑，“我娘知道我们来看大朝会。”

“叔叔抱着你看。”那人道。

“谢谢叔叔，这里不好玩，我们要去逛街。”张烨烨说。

“大慈法王到了，看不看？”那人又道。

“法王？”张烨烨问。

“西蕃高僧。”汪直轻声道，“经常入宫为陛下诵经。”

“吃喝玩乐不干活可以做法王？这个皇帝叔叔肯定是昏君。”张烨烨把身后的一圈人都吓跑了，维持秩序的几个坊间铺长也愣在了那里。

“烨烨……”汪直泪如珠落，吓得话都说不完整。

“熊孩子！无法无天。”小小幸灾乐祸。

“别哭了，烨烨知道错了。”诛仙剑先安慰汪直，后怼小小，“缺母爱是不是？小仙没奶？”

“对不起。”张烨烨抱着汪直的胳膊哽咽，“我会跟这个皇帝叔叔道歉。”

诛仙剑拿着牙牌冲着那几个铺长摇了摇，又递给汪直看，“刚才没别人听见，一定要替烨烨保守秘密，不然他会被锦衣卫抓走。”

汪直猛点头，眼泪却止不住，身在深宫，太早的体会到这个世界的残酷之处。

“哥哥背我看法王。”张烨烨眼巴巴的看着他。

“不怪烨烨，我只是怕。”汪直用袖子擦干眼泪，躬身背着张烨烨站了起来。

“悄悄话可以吗？”张烨烨杵在他耳边问。

“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汪直微不可觉的点了点头。

“汪直哥哥真好。”张烨烨抬头看着绛引幡、戟氅、戈氅、仪锽氅、一一从眼前闪过，当大慈法王札实巴高高的鸡冠帽突然在视线里出现时，他冷不防的又来了句，“好像昴日星官叔叔啊，就是有点丑。”

札实巴应声看来，立刻舍了仪仗，一声“抱歉”掠过禁军，鞠躬合十，怪腔怪调道：“小施主与我佛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