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黑瓦,古树参天。
显佑宫坐北朝南,位于北安门东,朱明皇家敕造,京师九庙之一,官方主持祀祭。
宫分三进,一进为殿,二进为阁,三进为楼。正殿、配殿、耳殿、阁楼、牌楼、钟楼、鼓楼、层层叠叠,恢弘大气。
具体初建年代已不可考,自李唐起,辽、宋、金、元、明、均有涉及,又以元、明最为重视。
元成宗孛儿只斤·铁穆耳加封真武大帝为“元圣仁威玄天上帝”、明成祖朱棣加封真武大帝为“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使其成为北方当之无愧的顶级信仰。
景灵阁亦称皇极殿,一楼大殿真武神像执剑、披发、跣足、踏龟蛇、穿金锁甲胄,刚毅威严之中杀气腾腾。
“不太像啊?”程伟笑道。
“别提了,照着朱棣模样绘的,四十多座大殿雷同。”真武大帝连连摆手。
“御花园不是还有座钦安殿吗?也是这样?”程伟问。
“从未去过,应该像我多一点,他总不能每天拜自己吧?”真武大帝自嘲。
“帝君气势正盛,亦是不争事实,朱棣居功甚伟。”程圣君道。
“盛极而衰也是真的,朱棣过世之后,我一直没敢下山,成天提心吊胆。”真武大帝苦笑,“正打算去轮回走一趟,试试深浅。”
“还不是时候,以帝君现在的声势来看,没什么可担心的。”程伟想了想又问,“最近见过金神?”
“自打天庭受封开始,我们越来越疏远,朱明开国后,还没见过面。”真武大帝若有所思,“有问题?”
“大中祥符四年黄河入海口的那截残臂,最后落在金神手里,具体时间未知。”程伟说。
“真没看出来。”真武大帝吃了一惊。
“谁都没看出来。”程伟一脸无奈的摊摊手。
“需要我做些什么?”真武大帝问。
“静观其变,紫禁城之内,劳烦帝君多多费心,储秀宫一纪姓苗裔选侍已有身孕,会承继朱明大统。”程伟说。
“此乃分内之事,受他朱家供奉,绝不会袖手旁观。”真武大帝又问,“玉帝神像在二楼,要不要上去看看?”
“烧香?”程伟莞尔一笑,“小孩子受礼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自景泰初、朱祁镇幽居西宫之后,大慈恩寺、大能仁寺、大护国、隆善寺陆陆续续多了些番僧,最少都在千人之上,拜的是转世佛童,跟烨烨有七分相像。”真武大帝略一沉吟又道,“帝君最好去看看。”
“风评如何?”程伟问。
“以扎巴坚参为首,屡显神异,虽然只是些无伤大雅的光影之效,却为他招揽不少信众,还有百姓举家投献。成化四年,朱见深敕封其为:万行庄严功行最胜智慧圆明能仁感应显国光教弘妙大悟法王、西天至善金刚普济大智慧佛。服食器用参照亲王,出入乘棕舆,卫卒执金吾杖前导。”真武大帝嘴角泛起一丝嘲讽,又有些无可奈何的味道在里面,“札巴坚参的徒弟札实巴、
锁南坚参、端竹也失、三人的声势也不小,番僧派别千奇百怪,还有班卓儿藏卜、札失藏卜、札失坚参、乳奴班丹、锁南坚参、法领占等等。”
“举家投献?”程伟瞠目结舌,大明律严禁汉人出家修习番教,无论军民,不管有无度牒,一律问罪发回原籍、入当地军卫有司当差,汉人冒充番僧者,则发配边疆卫所充军。
“朱见深这孩子幼年生活太过凄惨,心地很善良,可他的心地善良有些不合时宜、不分好坏,遇见这样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明律成下不为例。”真武大帝摇头苦笑,“龙生龙,凤生凤,朱家祖孙四代却是一代不如一代。”
“我倒是觉得朱棣比朱元璋强,枣更甜,棒更重。”程伟谈起蕃僧在京师肆虐的缘由。
朱元璋虽然做了八年的和尚,但对佛教并无好感。
朱明建国初期,有女尼诱引‘行省平章政事’广德侯华高、越国公胡大海之妻敬奉西僧,行金天教法,朱元璋勃然大怒,将二家妇人及僧投之于江。
朱元璋对佛教的厌恶,并不妨碍他对藏区的治理安抚。
早在洪武六年二月,蒙元末代帝师喃加巴藏卜入朝,朱元璋改封其为“炽盛佛宝国师”。同时,喃加巴藏卜举荐了蒙元官吏六十余人,朱明按蒙元惯例,任命这些蒙元旧吏为藏区各级土官,并颁赐诰印。
朱明顺利的从手蒙元手中接管了对藏区的管辖治理,逐渐形成“广行招谕”、“多封众建”的治理方针。
当时,控制藏区大部分地区的帕竹政权,是蒙元大司徒绎曲沙加的侄子章阳沙加,蒙元曾封其为“灌顶国师”。河州卫指挥使韦正详细调查藏区情形之后,向朱元璋建议、对其封赏,朱元璋随即下诏封其为朱明“灌顶国师”,并中遣使赐玉印及彩缎、表里。
羊群效应之下,章阳沙加臣服,遣使入朝,贡以佛像、佛书、舍利。
藏区大部分僧俗首领归附后,朱元璋又以“彼方地广民稠、不立重镇治之、何以宣布恩威”为理念,对驻藏机构进行调整。
洪武七年,朱明朝廷设西安行都指挥使司于河州,升河州卫指挥使韦正为都指挥使,总辖河州、朵甘、乌思藏三卫。
后又升朵甘、乌思藏二卫为行都指挥使司。当年十二月“炽盛佛宝国师”喃加巴藏卜、“朵甘”行都指挥同知锁南兀即儿等遣使再朝,奏举土官赏竺监藏等五十六人。
朱元璋遂设朵甘宣慰司、六招讨司、四万户府、十七千户所,以赏竺监藏等为指挥同知、宣慰司使、招讨司官、万户、千户等,并派员外郎许允德携诏书及诰、印前往赐之。
西藏大定。
朱棣登基之后,继续贯彻“广行招谕”、“多封众建”的治理方针,还能更进一步。
永乐五年,朱元璋封藏传佛教噶举派五世活佛却贝桑波为“万行具足十方最胜圆觉妙智慈善普应佑国演教如来大宝法王西天大善自在佛”,领天下释教,并赐名如来(得银协巴)。
永乐十一年,“广行招谕”、“多封众建”的治理方针瓜熟蒂落。
朱棣借蕃僧朝觐西风,强行介入藏区土著帕竹政权和藏传佛教萨迦派之间的纠纷,以一纸诏书夺帕竹政权侵占的萨迦大殿,还于释迦派,朱明声威大振。
永乐十二年,朱棣大败瓦剌三部,遣中使传召藏区佛教(黄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因其年老未能成行,由弟子释迦也失代为朝觐。
永乐十三年,朱棣封释迦也失为“妙觉圆通慈慧普应辅国显教灌顶弘善西天佛子大国师”。次年,释迦也失返藏,永乐十七年在拉萨北郊主持修建色拉寺,其师宗喀巴当年病逝。
宣德四年,释迦也失再次入京觐见,宣德十年逝于返藏途中。
朱明朝廷在青海卓摩喀建寺,安放其遗骨,并赐名“弘化”。
释迦也失虽逝,但朱明朝廷与黄教的渊源就此种下,为万历十六年神宗赐印、册立藏传佛教格鲁派大活佛、二世‘达奈’索南嘉措打下坚实基础。
从此以后,朱明朝廷对藏区政教之间的冲突具有实质性的裁决权。
可“广行招谕”、“多封众建”的平藏政策传到成化年间已变成单纯的“养”,再无其他建树。
更有甚者,譬如札巴坚参的徒弟、大慈恩寺法王札实巴,除了要钱、要田、要佃户,还把手伸向朱明官场,行贿户部尚书马昂。
朱见深对此事的处理方式,广受诟病,下诏明示,但不究责。
真武大帝抚额长叹:“这小王八蛋怕是修了欢喜佛,年纪轻轻的……干些什么不好?”
程伟持身不正,大巫不评小巫,听着显佑宫外的喧嚣道:“大半夜的,怎么这么热闹,出去走走。”
朱明京师市肆集中在皇城四周:城北市肆位于北安门外钟鼓楼,城东、城西市肆位于东安门外东四牌楼、西安门外西四牌楼,城南市肆则在正阳门外。
显佑宫位于皇城北,民间俗称火德真君庙,因朝拜者众,而香火旺盛,是举家出游的不二之地。深居内宅的妇人在此一观天地宽广、自由呼吸,慢慢形成独具特色的集市,以妇人插戴的纸花而闻名,称为“花市”。
花名“象生花”,又名“通草花”。
顾名思义,通草即灯芯草,体轻,空心,碾压成草片,巧结成花,享“京师通草甲天下”之美誉,又细分纸花、绫绢花、缎花、绒花等等,涉及头饰、宅邸、婚庆等生活的方方面面。
花市是午前集市,晨鸡报晓时,卖花者便汇集到显佑宫周围。
慢慢的,花市外围又形成鬼市,起于宵禁止,天明即撤。以官宦、富家子弟、平民百姓变卖家藏旧物为主,偷盗者趁天不亮销赃为辅,两者都有些见不得人的意思,亦称黑市、鬼市。
程伟忽然停下脚步,视线穿过皇城,直达大明门外棋盘街。
晨曦之下,喧嚣之中,六岁的汪直背着张烨烨东张西望,一顶黄色的鸡冠帽悠悠探出,怪腔怪调道:“小施主与我佛有缘。”